叶绿叶接过木轮椅,似有犹豫,终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师父,魏兴之地的客栈里,幽灵鬼老私下寻来,是和师父说了什么?”
端木若华一怔,半晌未言,许久,道:“你说错了,并不是他寻来,而是为师将他请来一叙。”
自行轻转椅轴,端木若华往前两步,淡淡道:“阵破之地,我出手两枚银针,一者拦下了萧儿,另一者便放在了鬼老身上。”她平声道:“针上有轻微的毒,是为师寻他来有事相询。”
叶绿叶一震,当即上前两步,道:“师父所问,必定和那株奇异的藤草有关……弟子不明,当时境况,分明胜券在握,师父又为何要对那幽灵鬼老俯首认输?”
端木若华平望前方,过半晌,叹了一口气:“那一株并非藤草……其名,唤蛇花。”
蛇花?叶绿叶皱起眉,并不明其中深意。
端木若华又道:“以幽灵鬼老,应是不懂蛇花之用的,风凌地水阵既是师祖留下,那蛇花恐怕也是师祖逝前对他的嘱咐。”缓少许,端木续道:“清云鉴传者有预祸之能,师祖如此种种……为师能想到的,应是在设防。”
“设防?”叶绿叶拧起了眉:“难道……太师祖逝前已预,云萧将来恐将为祸?”
端木若华闻言不语,而后轻轻摇了摇头:“云萧即便为祸,也未必能殃及天下……我想,师祖所防的人,应该是为师。”
叶绿叶骤然一震,惊愣当场。“防……师父?”
端木若华微微垂首,半晌后,道:“为师请来鬼老,便是想问一问,师祖当年给他留下的遗训。”
叶绿叶忍不住更靠近一步,问:“鬼老可有对师父坦诚?”
端木默然小许,点下了头:“师祖所预,是清云鉴将殒于为师手中。”
叶绿叶握剑的手骤然一紧。“这怎么可能?!”
端木默然,端坐肃静的身影萧瑟而凛然,她轻声道:“世间之事,从来莫测,为师也没有能力将它完全掌握在手中。”微微低了低头,她道:“经年之后,师祖所预,或许会成为现实。”
叶绿叶绝然:“若是此一桩事,鬼老又为何要把云萧留在青风寨中?师父是清云鉴传人,若亡天鉴,此事能与师弟何干?”突然想到什么,叶绿叶霍然一凛:“难道是因师父逆天行事,收下了明知不是天鉴传人的云萧?”
端木若华漠声不语,不知过了多久,微抬头道:“我既已和他约定,收他为徒、倾力相授,便是有此警戒,也不能背信于人。”
“师父!”叶绿叶眉间紧拧。
端木叹了一口气,而后道:“果在我身,因不过是影响,在于为师,不在萧儿。”端木微回头,望向叶绿叶方向,问道:“谷中三年相处,若无灭门痛事,云萧之性便多偏明理懂事,谦逊温和,以你看来,此事可是他的过错?”
叶绿叶怔了一瞬,忍不住道:“他如今被留在青风寨中,不在我等身边,日后若沾染恶习,往后威胁到师父……”
“绿儿。”端木轻声打断了叶绿叶之言,而后平声问道:“你心下当真觉得萧儿在青风寨中会染上陋习,心性转恶?”
叶绿叶握剑的手紧了紧,蓦然想到乐□□中,少年替自己悉心照顾端木的细致恭顺,及终日纵溺阿紫的温然柔和……到底紧蹙眉头,犹豫着低头道:“云萧本性良善,如今已十四,跟随师父身边三年下来应已定性……”她一字一顿道:“弟子相信,即便经年,他也不会做出危害师父,及让师父失望的事。”
端木默然。
叶绿叶思虑一瞬,又道:“弟子看来,他留于青风寨中,得以接触世事、与青阳子师叔祖他们共处,想必能学到不少东西,脾性受寨中匪夫影响,势必减几分细腻柔和,添几分阳刚硬气……但本性之良善,应不会变。”
端木无言地点了点头:“青风寨中经年,于他不失为裨益。”
叶绿叶亦点头。
“师祖所预,可能为终,然其间道理对错,我们终不能知。”端木静静道:“子欲避之,反促遇之。若有所被预,当知而警心,往后行事多加顾虑便妥,仍以当为而为,不可过而自毁,如此方为正道。”
叶绿叶刹时醒神,抱剑而应,语声冷肃:“是!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端木抬头,静望虚无。鬼老所说后一句,却并未对叶绿叶道出。
蛊老之预,第九任清云鉴传人将陨天鉴。其间因由,是其未能在死前收下命定的下一任清云鉴传人,便死在了其门下误收的奇血族弟子手中。
她所收的弟子中,唯有身为南荣家之后的萧儿,是出世的奇血族人。
端木若华缓缓阖目。院外青竹摇曳,枯叶萦雪。
第51章 天隆八年
关中之地,梁州所在,青风山野之地的溪涧中。
云萧在冰冷的溪面上缓步踏行,乌发上萦满风雪,凌乱翻飞。
溪涧环山而下,曲径流长,蜿蜒至山脚。
云萧踏冰而行,来回数十次,次次踏湿靴袜,手足冰冷青紫。
溪涧旁一棵老树上,鬼老倒吊于树干上,来回轻飘飘地垂荡着。
“心浮气躁,脚下没分没寸,远不如当日所见机敏沉静,你小子难道只不过是一根雕不成的朽木?!是小老儿我看走眼了不成!”
云萧不言不语,依旧默不做声地踏着,直至天色暗沉,夜风穿林,才在石木草的唤声下上得岸来。
“鬼爷爷,您那轻功天下无敌,哪是一天两天学得会的,您这样迫他寒天腊月里在冰水里走,把人冻坏了后面还怎么学……”
鬼老冷哼了一声从树干上荡了下来,“我可没叫他在冰水里走,是他自己不成器,每回都要踏碎冰层,不用心不用脑,连路都不会走,我看小老儿是瞎了眼了,这小子连你的资质都不如!”
石木草忙安抚鬼老:“好了好了,我看云萧没鬼爷爷说的那么笨,定是您催急了……慢慢来就好,你俩都快随我回寨子里吃饭吧,今天尹三叔做了羊蹄子,寨子里的兄弟们都等着呢,可香了!”
鬼老哼声不断,率先几步甩手去了:“什么好苗子,瞎了我老头子的眼还想传给你这身轻功,我看你小子这辈子都学不会!”
石木草待得鬼老走远,忙拿了怀里的兽皮小暖袋塞到云萧手里:“你呀莫把鬼爷爷的话放在心上,学功夫的事儿不急,慢慢来就好,现下快随我回去吃饭吧!”
云萧抱着小暖袋,面上淡然而温和,抬头对她笑了笑,点下了头:“好。”
“晚些时候四叔那儿还要叫你过去帮把手,他最近在做个赶牛用的木犊子,嫌我们笨手笨脚,说也就你心细,能帮得上忙……还有我爹那儿,不知道这回又装了什么来吓你,邀你戌时到前排院子里去,我看你还是别理他了……三叔那儿上回你说的草药他跑到隔壁山头上找来了,种在萝卜地旁真的就没小虫子去啃萝卜子了……”
石木草走在前面絮絮叨叨地说着,边说边数落,云萧慢行于后,看着满天飘雪,忍不住伸出青白冻紫的手接住了一片雪花,而后轻轻合拢。
只是手指早已僵麻不甚灵活,雪花被寒风带起,轻意地便从他指间滑了出去,慢慢徜徉于风雪中,远冷不近。
云萧看着它转瞬飘远,心头一刹那凝窒,一刹那释然,而后终究回转过身,朝着石木草所行的山林深处,寨中灯火,慢行跟上。
雪止风息,腊月长天,石炕灯火。
云萧便这样在青风寨中住了下来。
云门子弟素有训戒,于云门内所习不得授于云门外之人,石木花自然不会将亲女送在青阳子、尹莫离门下,故而将她收归了自己门下,所以石木草习了伪物匿形之术。但她本身资质差强,也无意跟从青阳子、尹莫离学习。再多,也是央了幽灵鬼老跟他学些轻功。故云萧此来实是机缘巧合。
青阳子于云门所学为机括术,见云萧心细,又是云门本宗弟子,且为人处事皆细致周全,唤其帮忙也从不推辞,便俨然将其也看作了衣钵传人,也不管后者是不是想学。
性情更为自大和不以为意的尹莫离则更不用说,每每一见云萧得空,便将其拉到自己住处,私相授受。一向和尹莫离争锋相对、寸步不让的石木花又如何肯答应,有样学样,两人一来一往地闹腾,片刻也不让云萧空闲。
长年一身青衫的少年虽苦于各方教习硬授,却也有感于师叔祖们的好意,即便无心要学,也都一五一十地将几人所教记在了心上。他在端木教化下本性谦和,三人又都是云门之长,虽日益亲近,却也未忘过长幼之序。
云萧日日要去鬼老处经受百般刁难,之后跟从青阳子制这制那,之后在野地里种花种菜种草药,之后去寨中前院寻不知是何模样的石木花。往往亥时之际才能得空闲,之后还要喂养一番一直放在自己身边的冰血天蚕,这之后,才能安坐于自己的石屋小榻上,运行心中所记的两套心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