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清梧越是了解,心底的寒意就越重。
这几乎就是那个导致盛唐由极盛转向衰落的巨大悲剧的翻版预演。
这种心惊胆战,在几日后得到了更确切的印证。
这日,铺子里来了位熟客。
石大勇昔日在陇右军中,有一位交情过命兄弟,姓王,如今仍在军中效力,职位是队正。
他此次来,是特地来为家中有孕的娘子买她最爱吃的酸梅糕。
趁着石大勇与他叙旧,裴清梧亲自包好点心,状似无意地凑近闲聊,问候了几句陇右军中的情况。
王队正见是石大勇信得过的东家,加之心中本就憋着事,便压低了声音,带着愤懑与忧虑,道:“裴东家有所不知,咱们陇右啊,怕是要变天了!”
裴清梧心中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王队正何出此言?”
“唉!”王队正重重叹了口气:“咱们原来的崔泽节度使,不知怎的触怒了圣人,突然就被撤职查办了!如今来接管的,正是那位圣眷正浓的慕容承恩。”
“这胡……这位新节度使一到任,手段强硬得很,不仅大肆安插亲信,排挤旧将,前几日,竟然、竟然把朝廷派来宣旨、询问情况的使者都给扣押了!说是要细细查问,这、这简直是……”
王队正后面的话没敢再说下去,但其中的意味,裴清梧听得明明白白。
扣押天使,形同谋逆。
这慕容承恩的狼子野心,已是昭然若揭。
“军中再无人敢拦吗?你们赵将军也没说什么?”
裴清梧颇有种明知故问的意思。
“哪能呢,谁不知道,之前贵妃生辰,慕容承恩恬不知耻地认了贵妃做干娘,哼,他比贵妃大好几岁呢,真是……”
王队正说的忿忿:“有贵妃在他后边,圣人又宠他,哪个敢去触霉头?”
送走忧心忡忡的王队正,裴清梧站在柜台后,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陇右乃军事重镇,慕容承恩掌控此地,又扣押朝廷使者,其不臣之心,已是路人皆知。
这天下……恐怕真的要乱了。
正忧心忡忡的时候,顾恒路过,一下子就看出来她的心事。
他悄悄上前,从背后一把抱住裴清梧,吓得裴清梧一个激灵。
“阿恒,你吓死我了。”
裴清梧转过头,见是他,才松了口气,不由得嗔怪道。
“是我不好,吓到姐姐了。”顾恒笑着赔罪:“只是姐姐在想什么呢?自从那日,从公主府回来,姐姐就永远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裴清梧叹了口气,转过身,抱住了他。
“阿恒,你怕天下大乱吗?”
“乱?”顾恒不解,望了一眼门外。
秦州城依旧是车水马龙,风平浪静,今日阳光很好,念慈还特地带着团子和毛毛出来遛。
“我……”
裴清梧也不知如何解释,只能说:“就当是我好奇,就想问问你……”
顾恒笑了笑,握住裴清梧的手,坚定道:“不管怎样,盛世也好乱世也罢,只要姐姐在,我就什么也不怕了。”
“我只想守着姐姐。”
第66章 强征钱财
平静的日子,并未持续多久。
这天午后,裴清梧正挽着袖子,露出一截皓腕,耐心地指导着季芳华和温白芷做点心。
“做点心呢,油酥和水面团的比例是关键,”裴清梧边说,边灵巧地将两种不同质地的面团折叠擀压:“力道要匀,不能急,一遍遍地叠,层次才能出来,烤出来才会像书里说的那样,‘其薄如纸,层数逾千’。”
季芳华学得专注,眼睛一眨不眨,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温白芷则略显紧张,揉捏面团的动作都有些僵硬,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裴清梧见状笑了笑,接过她手中的活计,亲自示范:“放松些,白芷,点心是有灵性的,你紧张,它便也绷着,口感就差了。”
灶膛里的火苗温吞地舔着锅底,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茜桃在前堂拨弄算盘珠子的清脆声响隐约传来,顾恒方才被石大勇叫去帮忙搬新到的面粉,一时便只剩下女子们轻柔的呼吸和面案上细微的摩擦声。
这份宁静,在下一秒,就如同脆弱的琉璃盏,被骤然打破。
前堂先是传来茜桃陡然拔高的惊愕声音:“几位军爷,这是……东家正在后面忙,容奴先去通传一声……”
话音未落,便被一阵粗鲁的呵斥和杂沓的脚步声淹没。
“滚开!军务紧急,哪由得你一个妇人啰嗦!”
下一刻,后厨的门帘被人“刺啦”一声,粗暴扯开,五六名身着玄色戎装,腰佩制式横刀,凶神恶煞的军士闯了进来。
为首的是个络腮胡校尉,面色黝黑,一道狰狞的刀疤从眉骨斜划至下颌,为他本就凶狠的面容更添几分戾气,鹰隼般的目光极其无礼地扫过后厨,牢牢锁定在裴清梧身上。
那目光带着审视,带着居高临下的压迫。
“谁是这铺子的东家?”
校尉的声音如同破锣,粗嘎难听,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裴清梧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凉意沿着脊椎窜上。
她下意识地将两个瑟瑟发抖的徒弟往自己身后挡了挡,强迫自己稳住心神,上前一步,叉手一礼:“奴家裴氏清梧,便是此间东家,不知几位军爷突然驾临,有何贵干?”
那校尉冷哼一声,并未回礼,反而从怀中掏出一卷盖着鲜红大印的文书,“哗啦”一声在她面前抖开。
“看清楚了!”校尉指着文书,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裴清梧脸上:“奉陇右节度使慕容节帅令!如今边陲不宁,胡骑时有窥伺,为筹措军资,加固城防,保我陇右百姓平安,特向尔等商户征调助军钱,你这铺子生意兴隆,日进斗金,需缴纳五百贯!即刻交付,不得有误!”
五百贯!
这个数字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裴清梧心头。
她眼前甚至黑了一瞬——酥山小集生意是不错,分店也已走上正轨,但五百贯,几乎是她目前能动用的所有流动资金的六成。
这哪里是助军,分明是明火执仗的抢劫!
愤怒的情绪冲上头顶,裴清梧的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她强忍着,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利用那点刺痛让自己保持清醒和冷静,然后深吸一口气,试图据理力争:“军爷保家卫国,守土安民,奴家佩服,筹措军资,便是义不容辞了,只是这五百贯之数,实在过于庞大。”
“奴家不过一小小铺面,本小利微,一时之间,实在难以凑齐。可否宽限几日?或者……能否容奴家向慕容节帅陈情,核实一下这数额是否……”
“放屁!”络腮胡校尉根本不等她说完,便粗暴地打断,脸上横肉抖动,刀疤显得更加狰狞。
“节帅令下,如山之重!谁敢拖延?哪个敢质疑?今日,此刻,拿不出五百贯,便是违抗军令!”
说着他“哐”地一声,将腰间横刀连鞘重重顿在地上,青砖发出一声闷响:“再敢推辞,便将你这铺子即刻查封,所有货物,充作军资,人,也跟我们走一趟!”
他身后的几名军士配合地齐齐上前一步,手按在刀柄上,眼神凶狠,如同盯上猎物的饿狼。
冰冷的杀气瞬间弥漫开来。
温白芷再也忍不住,低低地啜泣起来。
裴清梧的目光扫过那些明晃晃的刀柄,登时就知道,完了。
这下没法讲道理,更不能讨价还价,在这些手握利刃的莽夫面前,什么都显得都苍白无力。
所谓“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硬抗,只会让事情更糟,让铺子立刻遭殃,让所有人都陷入险境。
她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眼神平静了许多。
“好……”
这个字,像是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来,说完,她转向同样面色惨白的茜桃,声音干涩:“茜桃,去取钱。”
茜桃眼圈瞬间红了,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猛地一跺脚,转身冲向了账房。
最终,几个大木箱被抬了出来,里面是酥山小集众人起早贪黑、一点一滴积攒下来的心血。
那些军官毫不客气,如同搬运自己的战利品,粗鲁地抬起箱子,甚至有人顺手从柜台抓了一把新出的水晶龙凤糕,塞进嘴里,含糊地赞了句“味道不赖”,扬长而去。
留下的,是一片狼藉,和满室几乎凝成实质的压抑与悲愤。
空气中那甜香仿佛也变了质,带着一股屈辱的味道。
裴清梧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师父……”到底还是季芳华没忍住,轻轻唤了她一声。
“你们先留在铺子里,我出去看看。”
安抚完众人,裴清梧出了门,径直去了相熟的绸缎庄刘掌柜那里。
刘掌柜一见到她,便如同见了亲人,未语先叹气,脸上是同样的愁云惨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