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马靴踏在石阶上的声音由近及远,紧接着是战马暴躁的嘶鸣和一阵急促远去的马蹄声,很快消失在长街的喧嚣里。
铺子里陷入一片死寂。
死寂中,石大勇凑到柜台前,指着文书上刺目的字样:“东家,这不对啊,这数目不对!”
到底是退下来的老兵,一眼就发现了问题所在。
“整整三万份,就算是一人一天只供一份点心,也足够三万大军吃上整整三天,这哪里是寻常劳军?这架势,是在战前囤积口粮啊!”
闻言,所有人都僵在原地,一股寒气自脚底直冲头顶,连顾恒的脸色都瞬间变得铁青。
裴清梧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他们要干什么?!
结合此前的异动,答案呼之欲出,却又惊悚得让人不敢深想。
铺子里,众人惊恐茫然的目光在她和石大勇之间逡巡,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恐惧。
顾恒一步抢到裴清梧身侧,紧紧握住了她冰凉僵硬的手。
少年的掌心,温热有力,像一根暂时钉住她摇摇欲坠心神的锚。
有了主心骨似的,裴清梧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眼帘,目光扫过铺子里一张张惊恐不安的脸。
这不是征用,这是绑在酥山小集脖子上的一道催命枷锁,是押上他们所有人身家性命的投名状。
做也得做,不做,即刻便是刀兵相见。
“银岚”她的声音响起,异常地平静:“立刻核算库房所有现存面粉、油脂、糖料、果脯、干果……一定要给我列出详细清单来!”
“哎。”
银岚知道兹事体大,根本不敢多问,连忙去办了。
“大勇哥……”
“在!东家!”石大勇一个激灵,挺直了腰板。
“你即刻去西市分店找周掌柜他们!”裴清梧语速极快:“让他们夫妻二人立刻盘点分店所有物料人手,除留一成人手维持日常打理,其余所有人,带上所有能带的物料、蒸笼、烤炉……总之就是所有家伙什,一个时辰内,全部撤回总店!”
“分店,就暂且歇业吧。”
“啊?歇、歇业?”石大勇一时没反应过来,西市分店可是刚打开局面。
“立刻。”
石大勇咽了口唾沫,猛地一点头:“明白了,东家!我这就去!”
话音未落,人已像离弦的箭般冲了出去。
魁梧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外喧闹的晨光里,只留下一阵急促远去的脚步声。
“师父……”五娘和于意围了过来,脸上还带着未褪的惊惶和不解。
西市分店是她们的心血,骤然关门歇业,简直像剜去了一块肉。
裴清梧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将所有情绪压入眼底深处,只剩下一片冷静。
“三万份,五日,这是要榨干我们所有人的骨髓气血。”
“分店生意再重要,此刻也比不上保住大家的性命和铺子的根基,关店,是收缩力量,也是断尾求生,若连总店都保不住,西市的分店也不过是水中浮萍。”
说着,她转向茜桃:“茜桃,你立刻去办三件事。”
“第一,通知所有相熟的供货商,不计成本高价紧急采购原料有多少要多少,告诉他们,酥山小集生死关头,全赖他们援手,日后必有厚报!”
“第二,派人去车马行,预付定金,将所有能雇到的车和马都给我定下来,随时待命运送物料和人手。”
“第三,去寻几个手艺最好的老师傅,无论他们此刻在哪里帮闲,用双倍,哪怕三倍的工钱,请他们立刻来这里,告诉他们,接下来五日,吃住都在铺子后院,日夜赶工。”
茜桃听得不敢有丝毫迟疑,立刻应道:“是!东家!”
转身便小跑着去安排。
“师父,我们能做什么?”
五娘见铺子里剩的人不多了,忙问道。
“你们……”裴清梧的目光扫过剩余人:“去后院,把所有能用的蒸笼、烤盘、模具什么的,统统清洗干净,检查一遍,然后和银岚一起,把库房里所有能用的食材初步整理出来,分类摆放,方便计算缺口,一点差错都不能有!”
“是!”
四个小姑娘重重点头,互相看了一眼,也快步跑向了后院。
【作者有话说】
说实在的,种田文和经营文都不是我特别擅长的题材,但既然开了坑,我就要认认真真地写完,哪怕写的时候像狗一样无助[化了]
第70章 盘出店铺
酥山小集的后院,被浓重的烟火气、面粉的粉尘和甜腻的油脂香彻底淹没。
黎明未至,深沉的夜色被通明的灯火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映照着每一个疲惫不堪的身影。
蒸笼小山般叠起,白汽汹涌喷薄。
灶膛里火焰日夜怒吼,吞吐着猩红的信子,将守灶人石大勇的一张脸烤得通红发亮,汗水小溪般从额角淌下,汇入脖颈。
临时雇来的,搬运沉重物料箱筐的伙计们肩头衣衫早已磨破,露出红肿渗血的皮肉,咬牙挪动的脚步,沉沉砸在地上。
裴清梧眼底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在这片喧嚣混乱的中心,像一尊沉默的泥胎。
她的喉咙焦渴如烧,声音早已嘶哑得不成样子,手中却片刻不停地揉捏着案板上冰凉坚硬的面团。
指尖关节早已磨破,渗出的血丝混入雪白的面粉,揉进去,再揉进去,浑然不觉疼痛。
“东家,新运来的这批蜜饯掺了沙土!”
银岚的声音带着哭腔,捧着一把杏干冲到她面前。
裴清梧的手猛地一顿,布满血丝的眼抬起,只冷冷扫过那蜜饯。
“挑!一根根手指头给我挑干净!耽搁一刻,谁也别想活了!”
银岚浑身一颤,咬着唇,再不敢多言,抱着杏干蹲到角落昏暗的油灯下,颤抖着手指开始仔细翻拣每一丝杂质。
“师父!模具、模具不够了!”五娘的声音也带着哭音。
她刚跑回来,怀里抱着几个新借来的木模,身上沾满了面粉和炭灰。
“茜桃!”裴清梧头也不抬地喊。
茜桃正扯着嘶哑的嗓子,指挥几个新雇的帮厨叠蒸笼,闻声猛地回头。
“去!把全城所有能借到的能买到的模子,无论新旧,无论大小样式如何不合,天亮之前,务必给我堆在这里!”
茜桃用力点头,胡乱擦了把脸上的汗,拔腿就冲向外面尚未破晓的街道。
角落里忽然响起一声压抑的痛呼。
季芳华摇摇晃晃,沉重的木托盘脱手砸下,滚烫的糕饼和碎片溅了一地。
她小小的身体也跟着软倒,手腕被飞起的碎瓷划开一道长长的血口子。
“芳华!”温白芷惊呼着扑过去,手忙脚乱撕下自己裙角内侧还算干净的布条,死死摁住那涌血的伤口。
裴清梧的心,也像被狠狠剜了一下,下意识要迈步过去,目光却瞥见一排空置的蒸笼,正等着冷却装模。
她猛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一片疲惫至极的空茫。
“阿恒,外伤药在左边第三个抽屉里。”
然后,她重新低下头,继续捶打那团面。
顾恒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就已冲出柜台,几步奔到季芳华身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
熟练地撒上药粉后,他用温白芷撕下的布条紧紧缠绕固定。整个过程快得惊人。
“别怕,只是看着吓人。”顾恒低声安慰道:“你先歇会儿,看着火,别让灶膛熄了就行。”
季芳华苍白着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用力地点点头。
顾恒安置好她,起身时,目光下意识投向裴清梧。
后者脊背挺得笔直,汗水浸透了她鬓角和后背的衣衫,勾勒出单薄纤细的轮廓,唯有那双手,依旧以近乎疯狂的速度和力量在案板上动作着。
顾恒攥紧了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喉结滚动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
只是沉默地走向堆积如山的糕点架,开始重新整理那些因混乱而东倒西歪的点心匣。
疲惫像是藤蔓,从早已麻木的脚跟一路缠绕上来,死死勒进骨骼深处。
顾恒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头脑昏沉得像塞满了湿透的棉絮。
他强撑着分拣糕点匣的动作越来越慢,指尖偶尔轻微地抽搐一下。
就在他几乎要靠着冰冷的架子滑下去时,裴清梧站到了他身侧。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将一个白瓷碗塞进他手中,碗里是温热的粟米粥。
顾恒猛地抬头。
此时,裴清梧的脸色憔悴得如同金纸,嘴唇干裂得起了白皮,眼眸里是深不见底的疲惫。
“你累得太狠了,喝点粥休息一下吧。”
他喉头猛地一哽,慌忙低下头,捧起碗,将粥水大口灌了下去。
米粒的温热顺着喉咙滑下,勉强冲散了喉间的腥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