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日初晨,一切算是结束了。
铺子里外,死寂无声,桌椅歪斜,地面狼藉,仿佛经历了一场浩劫。
所有人都像被抽去了骨头,横七竖八地瘫倒在狼藉的地面或冰冷的灶台边,连呼吸都微弱得几不可闻。
裴清梧还勉强站着,目光缓缓扫过这片劫后余生的战场,她身形晃了晃,眼前阵阵发黑。
顾恒及时扶住了她。
“姐姐,我陪你去城西军营交付。”
裴清梧闭上眼,点了点头。
前往城西军营的路途漫长而颠簸,简陋的马车吱呀作响,每一下都像是砸在裴清梧酸痛的骨头上。
她靠在摇晃的车厢壁上,双目紧闭,脸色灰败。
连日殚精竭虑和高强度劳作带来的巨大消耗,此刻如潮水般反噬,让她连维持坐姿都觉得艰难。
车厢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糕饼甜香,此刻闻起来却只令人作呕。
突然,马车猛地一顿,像是受到了什么阻截。
裴清梧被惯性狠狠甩向前,额头差点撞上对面的木板,幸好被顾恒及时护住。
就在她惊魂未定之际,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粗暴地掀开。
刺目的日光瞬间涌入昏暗的车厢,光线勾勒出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男子的轮廓。
来人是赵叙。
“赵将军?”裴清梧惊讶道。
“裴东家是要去城西军营?”赵叙并未多废话,目光死死锁住裴清梧,完全无视了旁边顾恒警惕戒备的姿态。
“是,怎么了?”
赵叙这副模样,绝非寻常。
裴清梧强压下翻腾的疲惫和疑虑,对紧绷如弓弦的顾恒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可否借用一点裴东家的时间?某有话要讲。”
裴清梧点点头,扶着车厢壁,艰难地挪动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下了马车。
顾恒立刻紧跟在后,寸步不离。
赵叙引着他们快步拐进街旁一条狭窄僻静的死胡同。
巷子里堆着杂物,散发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裴东家,”赵叙将声音压得极低:“你可知,你送去军营的那三万份糕点,是送去喂一群即将反噬朝廷的豺狼?”
“赵公此言何意?”
赵叙急促道:“我今日冒险拦你,只是不想让你的酥山小集被绑上了贼船!慕容承恩,他、他可能要反!”
“什么?!”顾恒闻言,失声低呼,饶是他心志坚韧。
裴清梧身体晃了晃,全靠扶住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
“怎么说?”
“还记不记得你我初遇?我被人追杀的事?”
见裴清梧点头,赵叙便继续说道。
“去年我因故前往河西公干,至甘州地界,慕容承恩那时还是河西节度使……我误入一处偏僻山谷,谷中竟有巨大工坊,炉火终年不熄。”
“更诡异的是,四周广设禽舍,鸡鸭鹅群日夜鸣叫不休,喧闹无比……”赵叙的呼吸再次急促起来,眼底残留着浓重的恐惧:“我当时只觉古怪,便寻机混入,想探个究竟……”
他的声音陡然压低:“然后我就亲眼看见,那里炉火锻造的,是成堆的武器铠甲,外头的禽鸣,根本就是为了掩盖锻炉日夜不休的锤铁之声。”
说到这里,赵叙猛地打了个寒颤。
“我被发现后,第一次,承蒙裴东家想法子解救,而后,若非家父秦州刺史的身份让他们投鼠忌器,我根本不可能活到现在。”
赵叙一口气说完,胸口剧烈起伏,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窄巷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三人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裴清梧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手脚冰凉。
“裴东家若是信我,还请立刻远避!慕容承恩一旦举旗,所有经手过这批军需的人,都会被当成同谋灭口!你们是助他起兵粮道通畅的证明!越快越好,迟则……悔之晚矣!”
说完,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裴清梧,猛地转身,如同来时一般突兀,身影迅速消失在巷口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夕阳的余晖如同冷却的余烬,白日的喧嚣和忙碌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片沉重压抑。
裴清梧端坐在前堂,像一尊被抽空了魂魄的玉像。
她面前,铺子里所有的人都聚集在这里。
“赵公子所言,恐怕并非为虚……”裴清梧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激得所有人身体一震:“糕饼已经送过去了,他日,慕容承恩起兵,那这三万份军需,根本就是我们的一张催命符。”
“东家……”银岚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无从说起。
“慕容承恩反意已定,我们这些人,在他眼中,已是必须抹去的痕迹。留在秦州,死路一条。”
“砰!”石大勇闻言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门框上,老旧的木框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狗日的贼子!”他双目赤红,粗重的喘/息如同拉动的风箱。
茜桃脸色惨白如纸,声音带着哭腔:“东家……那我们、我们怎么办?这铺子……这可是我们共同的心血啊……”
闻言,其余人脸上也出现了凄哀的神情。
“心血?”裴清梧唇角扯起一丝极其惨淡的弧度:“守不住的心血,不过是坟头的牌位罢了。”
她顿了顿,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想活命,唯有断腕求生!”
“现在!立刻!把铺子变卖了,不管是总店,还是西市分店,连同所有器物、存货……只要能换钱,统统出手!折价也要出!要快!”
此言一出,如同惊雷炸响。
五娘“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过去死死抱住裴清梧的膝盖:“师父!不要啊!这是我们、我们一起,一点点做起来的……”
季芳华站在一旁,手腕上还缠着顾恒包扎的布条,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
“姐姐……”顾恒他看着裴清梧眼中那片近乎虚无的死寂,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
“要哭,也要等活着离开再哭!”裴清梧的声音陡然拔高,打断了所有人的悲声。
“这个时候了,命才是最重要的!反正我们有手艺,到哪里不能做?!先活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说着她推开五娘,站起身看向茜桃:“茜桃!你口齿最伶俐,即刻去放出消息!遍告城中所有商号、牙行,酥山小集两铺急售,价低从速!今夜之前,必须给我找到买主!”
“银岚!”
“东家……”银岚强撑着打起精神。
“你马上盘点铺中所有现钱细软!分店那边也遣人去,账上余钱、库房值钱物料,一个铜板也不许落下,天黑前务必带回总店!”
“还有大勇哥……”
“东家吩咐!”石大勇忙道。
“去备车,挑最结实、最不起眼的,把几匹马都喂好!随时准备动身!”
裴清梧的目光最后落在顾恒身上,那眼神复杂无比:“阿恒,你协助银岚清点,护好钱箱子。”
“其余人,都收拾东西吧,念慈,你去找郑娘子,问她愿不愿意跟我们一起走。”
指令已下,无人再敢迟疑。
茜桃一抹眼泪,如一阵风般冲了出去。银岚和石大勇也立刻行动起来。
五娘和季芳华被裴清梧严厉的目光一扫,也抽噎着,强忍悲痛,默默地去收拾个人行装。
夕阳彻底沉入连绵的屋脊之后,只在天际留下一抹不甘的血色残痕。
第71章 昼夜赶路
酉时三刻,秦州城内,暮色沉沉。
酥山小集总店那扇曾经迎来送往的大门,此刻却挂上了一块刺目的木牌——“急售”。
牙行的新掌柜姓王,精瘦得像根晒干的竹竿,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在铺子里扫视,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算计。
看了半晌后,他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茶,咂咂嘴,才拖长了调子开口:“裴东家,不是我说啊,您这价委实是高出市面太多了,再看看这光景,兵荒马乱的传言满天飞,人心惶惶,谁家有余钱置办这么大的产业?再者说,您这外头的牌子一挂,明眼人都知道定是遇到了坎儿,急着脱手……”
说着,他摇着头,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这个数,顶天了,还得是现钱交割,立契走人,概不拖欠。”
茜桃气得脸色通红,刚想开口争辩,却被裴清梧一个眼神钉在原地。
“七成,现钱,立契半个时辰内交割清楚,否则,王掌柜还请自便。”
听裴清梧这样说,王掌柜脸上的假笑僵住,眼中闪过一丝恼火。
裴清梧的姿态太过决绝,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反而让他心里没了底。
他飞快地盘算着——这两处铺面位置极佳,器物也都算得上精品,七成价虽压得他肉痛,但转手必有大赚头。
只是这裴东家火烧眉毛的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