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珠一转,还想再磨一磨:“裴东家,这……”
“送客。”裴清梧直接截断他的话头。
石大勇闻言,猛地往前踏了一步,魁梧的身躯带着一股逼人的气势。
孙掌柜被他那股狠劲儿骇得心头一凛,到了嘴边的讨价还价硬生生咽了回去,连忙堆起笑:“哎呀呀,裴东家快人快语,爽利!七成就七成!立契立契!”
银钱交割时,银岚的手指一直在抖。
那些沉甸甸的铜钱、成串的用麻绳扎紧的银锞子、还有几张薄薄却能兑换现银的飞票……
它们被一一清点,塞进几个不起眼的粗布包裹里。
银岚死死咬着下唇,仿佛塞进去的不是钱,是铺子里每一缕飘散的甜香,是案板上曾经的揉捏摔打,是伙伴们们挥洒的汗水……
每一枚铜钱入袋的声音,都像小锤子重重砸在她的心尖上。
茜桃拿着刚签好的契约,那薄薄的一张纸却重逾千斤。
她偷偷瞥了一眼裴清梧,东家只是静静看着这一切,眼神空洞得如死水一般。
只有攥紧在袖中的拳头,骨节泛着用力过度的青白,泄露了她内心汹涌的剧痛与不甘。
铺子里最后一批糕点被抬到门口空地上,价格低得几乎如同白送。
消息早已散开,老主顾们闻讯赶来,围了一圈。
满头银发的陈阿婆颤巍巍地走来,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惋惜:“裴东家啊,这、这怎么说卖就卖了?以后想吃你这口,可上哪儿去寻啊?”
她身边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媳妇也接口道:“是啊东家,我家小宝就认您铺子里的奶黄馅儿,旁人做的碰都不碰哩!这铺子就不能等些时日再开么?”
嘈杂的询问声,夹杂着对点心的赞叹和对铺子变故的惋惜。
裴清梧叹了口气,笑得十分勉强。
“承蒙各位多年照拂。此番变故,实属无奈,至于么铺子……”她顿了顿:“暂且歇业,待日后日子太平了,或许还有重张的一天。”
她说完,微微颔首致意,便转身退回了铺子的幽暗深处,再未露面。
徒留下门外一片唏嘘低语。
趁着天色尚未完全暗沉,第一批人悄然动身离开了秦州城。
茜桃和银岚带着哭得眼睛红肿的五娘和于意,还有手腕伤口未愈、被温白芷小心护着的季芳华,坐了雇来的骡车。
接着是石大勇带着妻儿,以及同意一起离去的郑攸宁,他们选择了前往南边水陆枢纽的官道。
周掌柜夫妇却不走了。
他们生在秦州,长在秦州,实在是舍不得,无论裴清梧怎么劝,都不肯离去,只好由着他们来了。
铺子里瞬间空荡了大半,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寂。
裴清梧梳洗了一番后,对顾恒道:“阿恒,看好门户,我去去就回。”
目的地是寿春公主府。
公主府的门房都眼熟她了,很快,一个面熟的嬷嬷快步而出,将裴清梧引至公主府花园一处极为僻静的临水小榭。
公主今日打扮得也分外素淡家常,未施脂粉,只松松绾着发髻,眉宇间笼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愁绪。
见裴清梧前来,她屏退了左右,转过身,眼中带着探询:“裴东家,何事如此匆忙隐秘?可是铺子周转上……”
“公主,”裴清梧屈膝行了一礼,开门见山:“民女此来,只为辞行,铺子已然盘出,今夜便离秦州。”
公主眼眸微睁,讶然之色一闪而过:“离秦州?如此突然?你辛苦经营了这些时候,方才有了今日根基……”
“根基?”裴清梧苦笑道:“公主,大厦将倾,蝼蚁藏身尚且不易,区区根基,不过飘萍浮沫而已。”
“秋风已紧,山雨欲来,枝叶繁茂之处,未必安稳……公主千金之体,还请自珍重,早早寻那遮风挡雨的稳妥之地。”
她的话,点到即止。
寿春公主脸上的血色倏地褪尽,袖中的手猛地攥紧。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裴清梧,朱唇微启,似乎想问个明白。
可很快,所有追问都堵在了喉咙口。
她知道,眼前这个素来沉稳坚韧的女子,若非窥见了真正塌天的大祸,绝不会舍弃心血,仓皇远遁。
“我知晓了。”公主点头:“一路保重。”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沉甸甸的四个字。
裴清梧再次深深一礼,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在辞别了赵婉李引珠,又将这些时日的分红交给入股酥山小集的贵女们后,秦州城被浓稠的黑幕彻底吞噬。
酥山小集总店的后门外,只余一辆半旧的青布骡车静静停着。
顾恒正往上头搬着行李,最后一件包袱拿上去,铺子是彻底空了。
他又将那个装着大部分银钱的粗布包裹紧紧绑在自己胸前,外面又罩上了一件宽大的旧短褐,不露半分痕迹。
然后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寂静的巷弄,确认无虞后,利落地跳上车辕,握紧了缰绳。
裴清梧扶着车厢边缘,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被黑暗吞没的铺子轮廓。
而后,她闭上眼,胸口一阵尖锐的闷痛,随即猛地收回目光,用力一撑,钻进了车厢。
“驾!”顾恒低喝一声,手腕一抖,鞭梢在空中打了个清脆的响。
骡车摇晃着,一头扎进了秦州城深不见底的夜幕之中,向着未知的南方仓惶奔去。
在颠簸的官道上行走着,车轴吱呀作响的声音几乎成了唯一的主旋律,单调得令人昏沉。
车厢内狭窄拥挤,裴清梧坐在最里面,背靠着冰冷的车厢板壁。
连日累积的透支早已超出了极限,身体每一寸骨头缝里,都透着酸涩麻木的钝痛,尤其是肩颈,僵硬得如同两块冻结的顽石。
脑子里更像是塞满了滚烫的沙砾,沉甸甸又混沌不堪。
她很想睡,哪怕片刻都好,可身体的不适和心头的惊悸却死死纠缠着她,让她连闭眼都成了一种折磨。
车子猛地碾过一个土坑,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裴清梧猝不及防,身体被狠狠颠起又落下,僵直的脖颈被重重一挫,一阵尖锐的刺痛瞬间从颈后直窜上头顶,让她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气。
“姐姐?”
顾恒立刻察觉,压低声音询问,身体下意识地朝她这边倾了倾。
“没事……”裴清梧抬手按住后颈:“只是颠着了。”
黑暗中,顾恒看不清她的表情,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周身散发出的,那种强撑到极限的痛苦气息。
他眉心蹙紧,不再多言,只默默地将自己原本搭在膝上的外衫展开,披在了裴清梧的肩头。
衣衫带着少年人身上特有的温热体温,试图驱散她身上那驱之不散的寒意。
那点暖意渗透进来,极在她紧绷的神经上轻轻挠了几下。
天色将明未明,骡车终于抵达了计划中第一个歇脚点——一个位于官道旁、规模不大的驿站。
顾恒第一个跳下车,匆匆走进了驿站简陋的堂食铺子。
再出来时,他手里多了个小小的油纸包,快步走到正扶着车辕微微蹙眉缓神的裴清梧面前。
“姐姐,”他将油纸包递过去:“趁热吃两口垫垫,这里没什么好东西,只有刚出锅的炒栗子,我瞧着还算干净。”
纸包打开,焦香瞬间弥漫开来,颗粒饱满的栗子炒得油亮,绽开了口子,露出里面金黄油润的果肉。
裴清梧抬头,对上顾恒的眼睛。
少年的眼底同样布满了熬夜的红血丝,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下颌也因为连日奔波冒出了些微硬的胡茬,
可那眼神却依旧专注而干净。
“难为你了……”她低声道,伸手接过那包栗子。
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顾恒的手指,那温度比他递来的栗子似乎还要灼人一些。
她捻起一颗栗子,指慢慢地剥开。
熟悉的甘糯口感在舌尖化开,甜意像一股细细的暖流,缓慢地浸润了她干涸焦灼的心田。
她安静地吃着,顾恒就守在一步开外。
离开驿站前,顾恒又默默地去打了一囊清水,仔细检查了捆扎在骡车两侧的几个水袋是否稳妥。
再次登车后,他又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棉垫子,垫在了裴清梧身后腰腹的位置。
“路上颠,垫着点,能舒服些。”
他只低声说了这么一句,便又坐回了车辕的位置,握住了缰绳。
车轮再次碾过尘土,重新启程。
这下裴清梧总算能睡一会儿了。
南行的路如同一条望不见尽头的灰色长蛇,蜿蜒在愈发陌生的山野之间。
第72章 月下情动
这夜,他们找了处旅店,暂且歇息一下。
看样子不止他们察觉到了战乱将起,因为旅店人满为患,到他们过来时,已经只剩一间房了。
不过和顾恒挤一间,裴清梧还是很能接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