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川想说的话,被堵在口中。
他猜测的真相,只怕嵇燃亦想得明白。
可提携之恩与忠信之道,也难两全。
嵇燃少时从军西北已有功绩,后辗转淮南剿匪平叛,更是自血场中杀得悍将声名响彻,却久等不来升迁。
偏是遇上三皇子出征,才得进京封赏的机会。
棋子落下棋盘,何尝不知执棋人的利用。只是若无人执他,又哪来机会入场一睹厮杀?
与陆川道别,嵇燃独自迈进一地凌乱的嵇府。
不日便将往北疆去,他尚有几件爱用的兵器还在府中,需得收拾带走。
武将身上伤口还未愈合,只在出狱时撒了厚厚一层药粉敷着,稍稍抑住些出血。
他大步行走,想赶在血迹渗透外裳前,先回内院。
高大身影在转进院门时,略愣了一愣。府中处处杂乱无序,唯有这院内整整齐齐。
彩铃悬檐,残留几丝喜气,只是已人去房空,寂静无声。
嵇燃松一口气。
走了也好,他既无家世,亦无富贵,如今还身负罪名,将遭贬谪。
京中任意一个略有身份地位的女子,都不会愿嫁给他。
粗鄙武人,无心亦也无力,可承诺照顾一个女子安稳一生。
嵇燃在房内解开了身上的衣衫。
他被押解当日身着的喜服,早在牢狱内被秦公公挥鞭抽成碎布,若不是狱卒给他取了备用的衣裳,他今日怕是无法妥帖走出刑部大门。
粗布沾结了血迹与粗劣药粉,拉扯得伤口表面又崩裂少许。
冯芷凌进来时,便是见武将后背结实肌理上鞭痕累累,鲜血淋漓。他则反手以刀尖抵背后伤口,剔除污痂。
少女微微受惊。
嵇燃已耳闻轻柔脚步,只是内里血衣已被他扯散,他又正手持火灼尖刀清理伤口,便来不及将衣裳穿好。
回头一望,见一朴素青衣少女,未施粉黛而面如皎月,立在门廊处秀目圆睁。
眸中颤动,似乎害怕见血受了惊吓。
嵇燃将满身伤疤背了过去:“来者何人?”
他不记得府中有这样美貌的婢子。
冯芷凌闻言,方才知他没有认出自己。大婚当日她喜盖未取,这武将没见过她眉目,自然不识。
“嵇将军。”如何称呼都别扭,冯芷凌只好客气生疏,“……是我。”
“……”
这耳熟的声音婉转悠然,嵇燃听出是喜堂上求他配合,要他助她的新娘。
男人衣物不整,实在尴尬,冯芷凌只好先退出房外。
待嵇燃穿好外裳,二人在院内相对而立,久顾无言。
两人沉默许久,还是嵇燃先开口问,“为何不走?”
“不嫁将军,亦要嫁他人。”梦境虚幻不便言说,冯芷凌只好思索着答,“芷凌……亲缘不睦,一心想早日离开冯府。”
她一时想不到其他好理由,唯有遮遮掩掩,实话半说。
嵇燃皱眉。
他虽早习惯孤家寡人,却不能说不羡慕别家人口兴旺,热闹和睦,实在无法设想家中不合,宁可嫁他也要离开的局面。
可婚礼已成,这娇柔女子少不得要随他流放去北疆。那儿环境苦闷艰险,哪是京中金贵小姐能待下去的地方。
“嵇某已非京中统领,将降职前往偏远赴任,并非良配。”武将硬朗五官显得冷漠,“不若与嵇某和离,冯小姐可自行安置。”
“芷凌已知将军谪令。”冯芷凌点头。
嵇府除了几个签卖身契的下人未走,便只剩她一个主子。今日嵇燃的降职令,还是她代为接下。
“只是芷凌不愿回到冯府,女子孤身亦不便在外独居。将军如不嫌弃,还请带我同往,日后再和离不迟。若将军有意中人,也尽可纳府中,未来芷凌将自请去矣。”
冯芷凌张口驳回,且姿态放得极低,几乎没有拒绝理由。
嵇燃更加不解。
思来想去,莫非这冯小姐已心有所属,只是已不能成全,因此对婚事十分无谓?
“冯小姐可是心有所属?”嵇燃不愿不清不楚,牵连无辜女子随自己离乡,追问到底。
“是!”冯芷凌只好顺水推舟认下,“只是意中人多年前已去西北,不知何处,芷凌怀抱情思,愿能得些机会相见一面。”
既嵇燃追问至此,她只好应下,解他疑虑。
得了答案,嵇燃反倒放心。若是女子无端任性,他必不肯不明不白地连累,既事出有因,便随她去了。
礼已大成,他亦无法硬甩开她。
出发之前,金姑姑再来嵇府,将贵妃所托宝盒交予冯芷凌。
“郎君遭了贬谪,只怕府中无多少家财。这些珠宝姑娘自己收好,莫在外头吃苦受累。”
“劳姨母挂心。”冯芷凌含泪接下。
她并非想教琪贵妃在宫内担忧为难,只是她实在不愿再步梦中旧路。
哪怕日后不嫁宁煦,安知他人会是良人?
深宅大院,拘束孤零,她不愿再往一遭。
婚姻之于她,或也是牢笼。若女子非成婚不可,她不如入自己的局,去还过往恩情。
金姑姑望着少女皎白玉面,叹息不已。
“姑娘就当是出去走走罢。若有事,一定记着回上京找娘娘。”
许是思至故人,金姑姑忽生感慨道,“说来,姑娘实在像极了静秋夫人,年轻时一模一样的倔强脾气,不愿随波逐流,颇有主见。”
冯芷凌愣住。
她记忆里的母亲,端正自持,按部就班,严苛死板。
并一心将这样特质,也培养至她的身上,唯恐她行差踏错一步,行事做人不规矩。
怎么金姑姑口中似乎,并不完全如此。
第13章 西北:千里行余晖一线,正黯然隐去……
倾盆暴雨淋漓,乌云遮天蔽日。
山峦叠嶂远望不见,唯崎岖小道旁花蕊,被风雨吹打飘零,碎红泥香一地。
冯芷凌倚着车壁,透过窗缝呼吸潮湿水气。
郎君放逐西北,作为新婚夫人,自是应当同往。
上京世家之人听闻消息,茶余饭后,少不了些闲话。
在外谈及,便唏嘘冯家女奉旨如金,有诺必行,端是重情重义。
私下议论,却嘲笑不已,言此女必是被郎君昏了头,竟硬要凑上去陪逐西北过那苦日子。
更有甚者,怀疑冯芷凌婚前便与嵇燃行事苟且,如今木已成舟,珠胎暗结,方不得不嫁。
人言可畏。
然而向边关而去的车马愈行愈远。再多碎语闲言,亦只能落在身后上京的纷争烦扰里。
冯芷凌如今心境,倒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她前几日方才做出了,此生第一个最重大,也是最出格的决定。
只为梦中几瞬光景,便坚持与素不相识的男人完婚,哪怕明知对方命途坎坷。
她还未想好,将来如何行事方能避免武将惨死宿命。只是既已踏出第一步,于她而言便是好的开始。
若能救恩人一命,自然是最好的结局。
可若将来,她实在无力左右他人命运,至少现在也已得到一些自由。
马蹄踏出上京那一瞬起,冯芷凌方才有了真实感。原来自己真的可以离开旧时束缚,去往一个从未体验过的新生之地。
小道上车马不停,继续往西北行去。
大雨渐渐歇了气势,远方云间隐现几缕日光。
天放晴了。
“嚏——”
有匹高大矫健的黑马,浑身已被雨淋透,恰巧走到
冯芷凌马车外,摇头打了个响鼻。
马儿瞳仁乌黑,静静凝望着半扇车窗后的冯芷凌。
冯芷凌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马儿湿漉漉的侧颈。
紫苑在旁劝道:“当心牲畜不晓事,万一伤了您呢。”
冯芷凌弯了弯唇角:“放心,它不会的。”
见黑马自行凑在冯家小姐的车驾旁,冯家小姐还毫不害怕,伸手抚摸。嵇燃微微皱眉,立即从运送家用的马车前跃下,几步便迈到跟前。
“逐风脾性高傲,向来不喜亲人,冯小姐当心些。”
嵇燃拉着马络头,将逐风带得离马车窗远一些,语气有些生硬地提醒道。
紫苑在小马车内,听新主君竟唤自家姑娘、他的新夫人为“冯小姐”,嘴巴翘得能挂起两壶油。
冯芷凌收手含笑:“不妨事,我看它倒是同我很亲近。”
她认出了这匹马。通身乌黑水亮,唯鬃毛上有几缕雪白,当年母亲便是驾着它,带着自己拼命从匪群中逃出来的。
后面更是将这马赠予了少年嵇燃。
没想到近十年过去,竟还能有缘再见。
嵇燃闻言看逐风,这烈马竟一改往日桀骜模样,眼神十分温驯,甚至试图将头低凑向车窗,好教少女再摸摸它。
一时不由沉默。
“逐风,好名字。”冯芷凌望着马儿有些欣慰。黑马显然年纪已不轻了,但仍然姿态矫健,皮毛油滑,一看便知主人爱护,养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