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是有人陷害他,将府上的账本又做了假,刻意曝光府中账目不清的事实。
如今若想脱罪,或减轻自己嫌疑,需得再有一册真账本,证明自己没有贪那许多才行。
周荣盛毕竟是嵇府初立时,便分配在此的总管家。虽被夫人莫名拘在房里,往常总管家的权力却还有些效用。趁着看他的人不严,周荣盛偷偷叫府中的小杂役,去替自己将几个侄子唤来。
“我倒要看看,究竟是哪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为在主子面前表功,竟陷害我。”周荣盛心下道。
几个侄子平素在府中并不做事,只会躲懒吃酒。如今被人急匆匆推醒唤来叔父房外,都是一头雾水,迷迷瞪瞪模样。
周荣盛气不打一处来。
他如今被锁在房内,夫人勒令若不理清欠账,便不许他出来,否则就扭送去官府。
可眼前这几个沾了自己脸面的小子,却浑浑噩噩地在府中享福。甚至其中,还可能有人一心加害自己,好去主子那得脸。
贪嵇府管家之财的事儿,唯有亲缘关系的侄子们知晓一二。至于旁人,周荣盛自然是能瞒就瞒的。因此假账本的事儿,也只能是侄子当中的一位在捣鬼。
总不至这样倒霉,四个侄子联合起来害自己罢?
这四个侄子各自脾性不合,情分也没多深厚,聚在一起不过图周荣盛的便利,能得到好混日子的活计。
可事到如今,周荣盛也不得不赌一把了。
“你们几个附耳来。”周荣盛将他们唤来窗边,细细嘱咐一番,末了道,“东西务必好生给我寻来,要是你们当中有人要捣鬼,其余几个可得给我防着些。我若失了这流油的差使,难道你们今后能有好汤喝?”
侄子们虽然懒惰,对利益之事倒也想得明白。闻言忙不迭点头,并个个防备起来身边的人。
不过当务之急,是听叔父的,将那账本替他偷偷取来才行。
见侄子们走了,周荣盛才稍定下心。思来想去,又有些后悔起来。
早知就不该如此鬼迷心窍,见这府中没掌中馈的主子,主君又是草根出身的武臣,对上京物价、府宅开销均不了解也不过问,就生贪财的心。
要是好好儿在这府里当一辈子管家,月例丰厚,倒也尽够他周家过日子的。
周荣盛心绪不宁,干脆先在案前磨起墨来。
待另一本账取来,他再设法粉饰,总好过被夫人用那假账的数目便定了罪。
墨才磨到一半,听见外头脚步沉重嘈杂,周荣盛急忙丢下毛笔往窗口凑。
“东西可找着了?”他急急问,“快将账本给我。”
赶紧再改改账目,好给夫人交差。只需说这账本是从书案底下拾得,先前那册是旁人栽赃他的便可。
同之前账本封面毫无二致的一册本子,从窗外递了进来。周荣盛狂喜接过,转头便回书案处要开始作假,边走边道:“你们几个先替我守在外面,谁也不许离开。”
约一月时长的旧账罢了,他当管家也许多年,正是个中好手。只需再有一两个时辰,就可先做出一册新账尽量减轻自己罪行。
翻开账本便寻落笔处。连翻十来页,周荣盛越翻越觉不对。
怎么这册账本里的厨间采买,也记着五斤鳌花鱼却要一百二十两七钱银子的开支?
开锁声响,门敞光亮。先前周荣盛看不起的那年轻夫人,正笑吟吟站在他房门处。
“倒辛苦周管家这几位侄子。正事虽从不干,寻东西却是利索。”
冯芷凌手中,正拿着周荣盛十分眼熟的另一册账本。
而周荣盛手里的假账本,已不知不觉同他本人一般,滑瘫在了地上。
*
嵇燃下朝回来,才听阿金说夫人将府中的管家送了官府。
“嗯,送便送了罢。”他随口应道,将逐风交给阿金,迈步就往内院走。
嵇燃对府中琐事本就不大留神。自冯芷凌回来身边,更是乐得将管家权都给她去发挥。乍听阿金说夫人送了什么出去,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还以为说夫人送了东西给官家。
“等等,周管家?”
嵇燃愕然,浓眉皱起:“此人行何冒犯之举,竟惹夫人这样生气?”
阿金:“……据说咱搬进这处之后,那管家不规不矩,贪了府上好多银钱。”
见只是银钱的事,嵇燃略松口气。
银钱事小,夫人没事就行。
进了内院,冯芷凌恰好从正房里出来。见嵇燃回来,客套一声:“谨炎哥哥今日回得早。”
“圣上前几日上朝时间久些,朝堂上办事效率也高。”嵇燃低声道,“今日启奏事少,便早些回来。”
他的视线描摹一遍对面人的眉眼,察觉不大对劲,迟疑着问:“听阿金说,府中有事,可是解决了?”
那人究竟贪了他家多少银子?
怎么夫人脸色沉如锅底,叫他也不由胆战心惊。
不过,即便面如寒霜……美人发怒,也同寻常人的情致大不相同。
正胡乱想,却见冯芷凌神情有些恹然地开口:“解决了,被管家贪走的银钱,多数也寻回来了。”
那周荣盛,胆子确实大。
圣上赐府邸给嵇燃时,考虑到他未携亲眷归京,便叫礼部官员将管家奴婢等一应下人都稍作安排,也好叫忠臣省心。
没想到这个周荣盛,仗着同某个小官有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缘关系,讨得达官
贵人府中好差使不够,还敢这样胆大包天,犯欺主之罪。
冯芷凌一想,若不是自己恰好回来要整理家事,嵇燃还不知要被这样的刁奴欺瞒多久。
这火气愈演愈烈,竟一时难消。
得了周荣盛藏起来的真账本后,她开始拨算盘珠子,越拨下来越生气。
就连逐风的草料,这人也要多记几十斤,实际上只买一半。抠出来的油水,偷偷自己拿了家去。
还有团团的小鱼干……什么金贵东西,竟敢记价十文钱一条?
冯芷凌一出宫,便遣人将小猫团团从冯府接到嵇府来了。可连这短短几日的一些猫食和玩意,周荣盛都没放过机会。
说到底,这人敢这样放肆,还不是觉得府里主君是从边陲小城来的草根武臣,不必那么尊敬与顾虑?
嵇燃眼力再是细微,也没法猜出冯芷凌在为这样的事儿心里头堵着气。
见她不乐,只好将下朝后才取来的礼物提前拿出来,试图哄她开心。
“这是什么?”
见嵇燃忽然从怀中取出一锦盒,递给自己,冯芷凌惊讶接过。
顺手启开,里面躺着一对千丝玲珑镯。同之前他送去宫里的,是相似的花芷缠枝纹样,一看便知是照着那样式做的。
只是先头那对实心的厚重些,这对则由金丝缠捏而成,华丽精美之中,又轻巧灵便许多。
又是金镯?
冯芷凌呆了一瞬:“谨炎哥哥,你先前不是已送过我了。”
“是我考虑欠妥,先前那对有些重了,久戴到底不舒适。”嵇燃瞟一眼她雪白的腕子,右手处的金镯在同一处压得久些,便印出半道红痕来。
“这有什么?”冯芷凌不以为然,“是方才执笔算账,僵持一个动作太久才这样,平素是不会的。”
“这对能轻巧些。且两只镯子,皆由一根金丝做成,合约千寸长许,更显灵思。”嵇燃轻轻伸手将她腕上更重的镯子取了,换成新的。
冯芷凌抬抬手腕,果然觉得轻松许多。
“确实喜欢。”她抬手又看两眼,将方才心里不快之事暂忘脑后,“只是今后不许再送了。”
倒不是在意黄白之物,只是她并不爱那些太繁复花哨的打扮,又何必?
嵇燃却说:“为何不能送?你喜欢就留着。”
他声音略低哑下去,“横竖送你再多,也不是从前那一对了。”
冯芷凌眨眨眼,没晃过神来。
从前那一对?
嵇燃笑笑:“浔阳城外。”
冯芷凌恍然大悟。
“那对小金镯子?”她好笑道,“只是给小童戴的素金圈而已。要论分量与技艺,都比不上谨炎哥哥送的任意一只,又何必你记挂到现在?”
“我不能不记得。”嵇燃感叹一声,“若非你母亲送了逐风与那袋东西,只怕我连回乡祭祖的机会都没有。”
更莫论,熬到出头日,归京迎娶她。
要说昔日……
少年嵇燃,虽善游猎谋生,不至将自己饿死。可在荒郊野外无依无靠,纵使他箭术精湛,又能靠几张皮毛赚多少银两呢?
他当时原本想,将锦袋中的玉牌金镯,同那几锭银两,寻机还给那位夫人。
只是在城门附近徘徊几次,也没撞见那夫人出城归京的车马。
也或许,他曾有机会撞见的。只是隔着车壁帘障,无法认出。
最后,少年嵇燃还是动用了那袋子里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