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小姐虽然允诺自已可以入国子监,但他总不能不要命地拿这问题去催促殿下。只是出门一趟买书,定然不算出格。
羡予被他央求着没法子,答应带他去文心斋挑一箱书,算作他这段时间被限制自由的补偿。
项颍一话不说立刻答应。
钟晰白日里事务繁忙,不便陪着羡予,就任她自已去哪儿玩了。
只是出门前,殿下还搂着她亲了又亲,生怕她不回来了一样,叮嘱道:“晚膳叫人给你备了药膳补汤,到时间我叫人去接你。”
“知道了知道了。”羡予被他流连在自已颊边和颈侧的吻逗得嘻嘻哈哈地笑,决绝地掰开自已腰间的那双大手,就是不去看殿下故作委屈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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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高相宜也在隔壁的流云报社审稿,见羡予一来,赶紧把自已手上的活儿分了一半给她。
真是不该来的,施东家端着被塞进手里的一沓纸叹了一口气,被迫坐在高四对面开始工作。
项颍被施小姐带着给高四打过招呼后就被扔在文心斋,人往十余个高大书架中间一站,简直像老鼠进了米缸,恨不得全给搬回四海书院去。
下午时分,雨突然大了起来,有两个年轻书生撑着伞快步跑进了报社大门,正是秦文瀚和秦安元兄弟。
两人朝两位小姐揖礼,秦文瀚还是一见着她就莫名其妙开始忧愁,眉比天边的乌云还耷拉,搞得羡予都开始自我怀疑,我长得难道很命苦吗?
没人说话,气氛有些尴尬地沉闷。
恰这时,项颍穿过两店之间的联通门快步走过来,兴奋地喊:“施小姐,这套《四书章句集注》架上就剩一本了,我能拿走吗?”
既然不在太子府,项颍和施小姐的交流模式就像自动回了合州,更像同龄朋友。林夫子批评过他没大没小,项颍总是老实两天就故态复萌。
苍天啊,施小姐比自已还小啊,要人怎么把她当长辈尊重?
他这亲近熟人的语气马上引起了其他三人的注意,秦文瀚看了看举着书册的年轻学子,不安地问:“这位是?”
“是我外祖家那边来求学的小友。”羡予随口说了一句,这里能劳动她认真介绍的人就只有高相宜一个,对秦氏兄弟不必解释太多。
高相宜看清了项颍手中的书,大方道:“拿吧拿吧,库房里还有。”
见自已被拒在几人的交流之外,秦文瀚苦涩地笑了一下。
秦安元默不作声观察着几人神色,看一眼兄弟,又顺着他忧郁的目光看一眼项颍。
此时的项颍就像两年前的他们两兄弟,秦安元心中感叹一句,施小姐真的很爱帮助年轻学子啊!
直到一辆未挂府牌的马车将施小姐时,项颍搬着他那满满一大箱子书也上了车。
车都驶远了,秦安元看见文瀚兄还在隔着雨幕目送,目光中混杂着三分震惊和三分遗憾,还有两分不舍和两分忧愁。
他再次感叹一句,年轻学子之间,也有差距啊!
羡予被太子殿下亲自伺候着吃饱喝足,正准备回侯府时,便见孔安急匆匆捧着一枚蜡封的筒状信匣进来了。
孔安:“殿下,。”
羡予不知道这事儿,
钟晰接过信匣亲自启封,展开了越州韩佑将军的调查回信。
万寿节那日凌晨,名和从前的春闱信息,当天即传信给越州继续调查。
既然春闱档,姓名籍贯板上钉钉地摆在那里,总能在那里翻出点什么。
羡予听完殿下解释,震惊于这趟情报传递之迅速:“这么快?”
若是靠人和马在容都和越州之间传信,即使是八百里加急,单程起码也得跑半个月。
但从放飞花梨鹰到它回来,不过七八日,这中间还包含韩佑在越州调查花的时间,足足缩短了四倍多,并且让两地的信息交流更加隐蔽。
羡予还以为那两只花梨鹰是养着玩儿,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信匣外封了一封蜡,卷成筒状的信纸外还封了一层,其上还盖着不甚明显的韩佑私印,用于防伪。
钟晰熟练地取出一把精致的小刀撬开蜡封,一目十行地读完了祝乌辞更早年的生平。
钟晰起初还疑惑过,为何乌先生在容都生活了十年,还能得到南越贤王的信任,他不怕这是假意投诚的奸细吗?
这封情报正好解释了这个问题——
祝乌辞是生母是南越人。
崇安帝之前的两任皇帝,正处于大梁国力鼎盛之时,把周边诸国的压制得死死的,不容半点反抗。
南越地位低下,南越人也是一样。
那段时间边境盛行过好几年的“南越奴”,都是越州的人贩子伙同南越那边的同行倒卖来的,可以干一些大梁人都不愿意干的腌臜活儿。
这些“南越奴”便宜,随便给口吃的就行,身在大梁也跑不回老家,打死都没关系,渐渐风靡整个越州和惠州几县。
祝乌辞的生母就是这样一个秀山县富商府上的“南越奴”,他的父亲可不是富商,只是富商的一名小厮。
问题是这个小厮还是有家室的,祝乌辞是个私生子,起初只随母亲姓乌,后来被认回父家才加了祝姓。
奴仆后代、私生子、半个异族人,他的身份一层比一层低,不管哪个挑出来都是能让闻者伤心听者落泪的悲情故事,偏偏祝乌辞身上汇集了三个。
从小,祝乌辞就因为出身受尽欺凌,若不是后来展现出了读书的天赋,恐怕他爹都不会认他回去。
在韩佑的调查里,祝乌辞被乡里称为“神童”,流着一半南越的血还能得到这样的名号,足以说明他天资卓越,已非常人能及。
羡予在殿下身边一道看完了这页简洁的调查报告,不自觉皱起了眉。
难怪祝乌辞能在南城兵马司忍了七年,因为他从小就是这样忍过来的。
早思早慧,于是他一生的祸端也早早开始了。
全身上下都是会被抨击的弱点,祝乌辞自小一味忍让,但他同时又很要强,直到靠科举进入容都,以为自已的好日子终于要开始了。
没想到容都的贵人们、占尽天下好处的掌权者们,手段更加残忍,更加杀人不眨眼。
他读了十几年书、写了十几年字,答了无数张漂亮工整的试卷才走到这里,然后就被浇灭了所有热情、扼杀了所有希望。
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薛氏叫人碾断了他的右手,他的右手再也拿不起笔,是以才会留下左撇子这样明显的特征。
人生三十余年,耗尽心力才换来的东西,就这样轻易地被人全盘推翻。
若非前半生都像处于地狱之中,人怎么会这样毫无留恋地放弃姓名?
尊严和灵魂都被踩碎,祝乌辞以复仇的姿态挑战整个大梁,势必要将所有容都人都拉入绝望之中。
羡予和殿下坐在同一把圈椅上,钟晰察觉到了身边人的情绪变化,将手中的信纸折了起来。
他侧头去亲了亲小姑娘的鬓发,“难受就不看了。”
羡予摇摇头,她只是感慨,并不是要去可怜一个意图掀动九州战火的人。
“殿下,你之前说项颍和乌先生很像,我现在才想明白。”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项颍时,年轻人跪在地上,头却高昂着,毫不掩饰自已对世家权贵的厌弃。
艰难困苦中生出的聪慧绝伦、傲骨嶙嶙。
“若是项颍行差踏错,若干年后,他恐怕会成为下一个乌先生。”
钟晰搂着她安静片刻,为她提供坚实的臂膀,柔声道:“你做了很多事,有四海书院和流云报在,无数学子都会记住你和你的成就。”
“项颍不会是下一个谁,他记得你说的每一句话,所以才能以与乌先生不同的方式走进容都。”
“你在改变很多人,包括我。”
羡予被他抬起下巴吻住,带着缠绵和安抚的意味,绵软和缓。
直到羡予怅惘的情绪被另一种潮水替代,双臂不自觉攀上他的肩颈,钟晰才缓缓松开柔软的唇,牙齿不轻不重地咬在她的唇珠上,召回了她逐渐弥散的思绪。
她睁开眼去看近在咫尺的殿下,眸中盈盈秋水,仿佛在问,怎么停下了?
钟晰低沉的笑音在耳畔响起:“再继续下去,你今夜可就回不去了。”
第92章
太子派人私下在容都里搜了足足小半个月,夸张点说,万春楼外路过的老鼠都要记录在案,但仍未发现祝乌辞的行迹。
各地使团都已远去,估算着时间,北蛮人应当已经进入烟州,最多不过十一月中就能离开凤回关,回到塔纳领土。
钟晰不得不调整策略,以乌先生已经完成了他在容都要做的事,并且成功离开为基础,展开下一步计划。
他做事向来敢于将自己放在最劣势的情形猜想,面临最坏的处境,才能构想出全面的应对手段。
钟晰独坐于书房,面对棋盘,叩指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