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姑娘大胆地在太子身后探出半个脑袋,织金斗篷的帽子盖住她一半面容,隔得又远,郭副统领没认出这是谁家的小姐,还是宫中哪个好命的宫女。
不管是谁,都不是他能问的。别说带个姑娘,以太子如今的地位,他今夜就是想在宫里放一把火玩玩,郭副统领都得等太子玩尽兴了再去灭火,然后说是妖风吹倒了火烛。
郭副统领装作没看见,他身后一队人也适时瞎了眼,整齐朝太子殿下行了遍礼,沿着既定的巡视路线走了。
这个小插曲没影响羡予的心情,反倒凑到殿下眼前揶揄道:“他们肯定会私下说你的,殿下,一世英名啊~”
她语气一波三折,仿佛太子殿下已经声名尽毁。
钟晰好脾气地顺着她的话音佯装失意:“那怎么办,你把我名声毁了,要对我负责啊。”
被反咬一口的羡予噎了一下,用眼神传达出“不要脸”的谴责。
钟晰闷笑着把她往自己身边拉了拉,“快到了。”
羡予还没问“到哪儿”,漫长宫墙已经收拢到终点,眼前是一片红梅,正于雪夜中安静盛开。
这里竟是满园红梅,艳若云霞,白雪为底,黑夜为衬,更显它们灼灼风华。
羡予被这缀满枝头的嫣红吸引目光,快步穿行于红梅林中,恰如一只灵动的雪兔。
她一直仰头看着枝桠,钟晰步步紧跟着护在她身后,止不住笑道:“慢点,别摔了。”
羡予转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停在一支较低的枝干下。
这枝红梅横斜而出,恰好有一朵与她视线平齐,于是羡予能清楚观察到碎雪像一片片羽毛,轻柔地覆盖在殷红花瓣上。
她浅笑着拉住钟晰,指着花枝,似乎想让太子一起来瞧瞧自己所见。
没想到羡予下一瞬一抬手,抓住树枝狠狠摇晃,枝干上的积雪混着片片红梅花瓣,毫不留情地淋了太子满头。
她自己戴着帽子,殿下可没有,恶作剧成功的羡予立刻逃出好远,满园都飘散着她娇脆的笑声。
跑了两步发现殿下依然站在那棵红梅下,一动不动的,羡予立刻就心疼了,小步跑回去抱住了他,轻柔地扫开了他头顶和肩头的雪。
“殿下对不起。”
她就这样睁着潋滟的双眼看着他,没有人会看着这样一双眼睛生气,钟晰更不可能。
太子何等敏锐的人,也就她自以为能骗到他,而殿下也愿意配合着她闹。
钟晰低头和她视线齐平,语气温和又珍重,“我没生气,你永远都不必和我道歉。”
“那你方才在想什么?”羡予搂住他劲瘦的腰,语气也轻下来。
“在想你若是一直生活在秋阳山别院,大概每天都这样高兴。”
羡予瞬间懂得了他方才为何愣住一般,他觉得是自己破坏了她原本无忧无虑的生活,因而常常觉得亏欠她许多。
若她留在别院确实会自在很多,随时都能去折花、打雪仗,空旷天地,任她随性奔跑。
“我现在也很高兴,”羡予踮着脚捧住了钟晰的脸,郑重道:“我喜欢你,所以愿意和你在一起。”
“我没有损失什么,别院还好好的在哪里,”羡予换了个轻松的语气安慰着对方,“殿下要是觉得欠我的,那就把我的院子修好看一点。”
钟晰笑起来,她总是这样包容自己,了解自己。
她安抚的语言也如他所料。
他不会告诉羡予,这样的她让么手段,他都会把她留在自己身边。
她只能留在自己身边。
两人在梅园转了一会儿,钟晰替她折了一枝梅,然后走。
羡予举着手中的枝条,穿过整个梅园,到
阁,连盏灯烛都没有,只能用钟晰手中提着的灯笼照明。
楼梯上落了些灰,木板踩上去会发出吱呀的声音,搞得羡予有些害怕一脚踩空。
钟晰把手中的灯笼交给她,然后背着她稳稳地一步步上楼。
他似乎对这里很熟悉,绕着楼梯来到三层,单手推开一扇古旧漏风的门,到达这座小楼的露台。
这里能俯瞰整个梅园,羡予站在露台边小心翼翼朝下望了一眼,才发现下方的梅园其实不大,只是枝桠交错,加上夜色掩映,让她身处其中时觉得这座梅园占地广阔。
另一个方向能看到层层宫墙,各宫各殿檐牙高啄,每处屋顶都覆盖着一层均匀的白色。
暮色沉沉,细雪如洒金,点缀其上,给静谧的禁城带来一种神秘之感。
“这是哪儿?”羡予朝后一倒,靠进了殿下怀里。
钟晰半搂着她,回道:“这楼叫藏梅阁,但多年未打理,估计现在宫中知道的人也不多了。”
顶着羡予好奇的目光,太子耐心地解释:“我小时候常来这儿,父皇不喜红梅,连带着这片园子都极少有人往来。”
“我也是偶然发现的,大约是七八岁吧。未出宫建府之前,过节时我都会到这里待一会儿。此处视野极佳,天气晴好时能望到桂月楼。”
钟晰遥遥指了个方向,夜色深重,羡予没看见什么其他楼阁殿宇。
但随着殿下那一指,犹如言出法随,“咻”的一声,空中骤然升起一道火光。那道红光随即在半空中炸开,璀璨的焰火照亮半个夜空,果然隐约可见桂月楼。
她惊呼一声,一脸惊喜地回头去看殿下,还以为这是讨她开心的小手段。
钟晰大约也没想到除夕烟花这时候才放,将脸贴在了羡予头顶,压住笑意,“巧合。”
更多的烟花升空,灿烂争开,短暂地将夜幕下的皇宫照得亮如白昼。
如太子所说,这里视野极好,桂月楼前燃放的焰火尽览眼底,大约是宫中最好的烟花观赏位。
羡予好久没看见这样盛大的花火,殿下帮她捂住了耳朵,隔绝空中的噪音,她激动得将手中那支红梅挥来挥去。
宫宴撤得就剩一个焰火,光禄寺和内府没了表现的机会,只好在这场烟花表演上下心思,花样频出,确为一场视觉盛宴。
羡予转身想去看一旁的殿下,直直撞进了他怀抱,便一把抱住了他。
她还记得依照殿下方才所言,这地方是他七八岁时发现的。
什么情况下才会让一位皇子在节庆时孤独游荡,自己寻到了一处荒僻楼阁看烟花。
阖宫上下没人来寻他吗?没人在意他吗?羡予知道他小时候在宫里过得不怎么好,但没想到艰难到这地步。
她没去看烟花,反而仰头注视着殿下的脸庞,焰火将他的眸子照得忽明忽暗,目光却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钟晰感受到她将自己抱得很紧,似乎想将她的关心传递给十余年前的那个孤独的小孩,于是低头在她额上亲了一口,表示自己接收到了。
各色花焰璀璨,足足放了一刻钟,声光尽收时,只觉天地寂静。
露台上风大,烟花看完了,钟晰便背着人下楼,一路到了梅园也没有将人放下来的意思。
羡予乐得不用自己走路,心安理得地靠在殿下背上,轻声问:“殿下为何带我来这里呢?”
这处梅园和旧楼,大约都是他幼时心灵的庇护所,他把自己的往昔岁月、回忆和经历都在羡予面前铺展开,向她分享自己的从前。
钟晰背着她小心绕过横乱的花枝,轻笑着回:“想带你看看宫里有趣的地方,怕你觉得宫里不好,以后不想来了。”
他在说以后入宫的事,太子离登基就差陛下驾崩了,说这个倒也不算太早。羡予听懂了殿下的意思,伏在他背上无声笑起来。
天下无数人向往这座皇宫,这里是天子居所、龙气汇聚之地。连从前温太妃办那赏菊宴,就因为设在御花园,收到那一封帖子,能踏入宫中一回,都够一些官家小姐炫耀许久了。
就算想和其他人描绘这里很好,大约也是说宫中辉煌庄严,地位和富贵云云。
只有他,要和羡予分享他幼时的趣事,带她去看这宫里不那么体面的地方,但也是承载着他的记忆和经历的地方。
钟晰背着她缓慢地穿行在梅树间,两人身上一同沾上红梅清寒的香味,落雪缀在两人发上,仿佛能就这样走到天荒地老。
羡予抬手推开拦在他面前的枝条,顺势凑到他脸侧亲啄一口当做回应。
两人都不说话,周边十分安静,只有太子的锦靴踩过积雪的声音,还有一点布料摩挲的动静。
这份静谧被疾步前来的孔安打破,他显然是跑过来的,气喘吁吁,急切道:“殿下,放去西解县的花梨鹰回来了。”
“知道了。”钟晰话音沉稳,轻易安下手下人的急躁。
羡予没想到他除夕也有这么多事务要处理,这百忙之中竟还能带她来踏雪赏梅看烟花。
其实这也正常,西解县的情报牵连太多,太子越快知道越好,这才用上花梨鹰传信,毕竟北蛮人可不用过年,也不会等梁朝人安安稳稳庆贺完新年再来帖告知自己准备打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