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安帝本来都打算伸手去接那本证据的册子了,见到钟晰又放了下去,语气不耐:“一并讲了。”
钟晰坚定而迅速地再次朝皇帝投下一个惊天大雷:“大皇子府私收贿赂。衡州六县并未完全免税,知州仍旧收取种谷税、赤脚捐等,不顾百姓生死敛财。楚达海和李氏得利一百五十万两,其中有九十万两孝敬给了大皇子。”
钟晰知道和皇帝之间不能谈什么父子亲情。
从他离京到现在已经三个多月没见父皇,可相见后皇帝也只是象征性地关心了一句受伤,然后也就如同对待某个不起眼的小官一样让他一直跪着。
但他需要表现出自己的牺牲。
调查衡州和李氏,受伤只能说一句他恪尽职守鞠躬尽瘁。一旦扯上大皇子,他在这场角逐里受的伤才要得到更多补偿,才算真正胜的一方。
钟晰重新呈上那本册子:“这是知州楚达海的私人账册,详细记载了前年三月到今年八月和李氏的利益往来,以及周泰、吴云山和大皇子的收贿记录。”
皇帝气的气血上涌,似乎都听见了自己脑海里的嗡鸣,腾的一声站了起来,抓起那半本账册快速翻看了起来。
钟晰跪地补充:“这账册只是半本。儿臣归途受到数波人马追杀,为保证据便和一名侍卫各拿了一半,后半本在侍卫手中。儿臣让他绕道岑阳县回京,若他能死里逃生想来不日便能呈上。”
谎言。钟晰面色不改地犯下欺君之罪。
他不会把所有证据一次□□到崇安帝手里,因为他不敢保证若是崇安帝一定要保钟旸的话,会不会让他“在秋阳山重伤而亡”。
至于下半本账册,刘太医在给他换药的时候夹带进药箱里,已经带出去了。
崇安帝快速翻完了手中的半本账册,上面的每个数字都让他触目惊心,他都不敢和国库里的数字比较。
转头一看,钟晰依然笔直地跪在那里,静静地注视着他,似乎接受任何结果,对父皇的任何决策都不会有异议。
但崇安帝此时莫名读懂了这个眼神,如果他不处置钟旸,那他也不会看到下半本账册了。
崇安帝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把钟晰从地上拉了起来,缓声道:“朕会立刻派人去调查,若你所言属实,楚达海抄斩,李氏……该杀的杀了,该流放流放。”
皇帝一句话就决定了数百人的命运,但接下来的人却让他有些难以开口。
“至于钟旸,目无法纪私收贿赂,欺瞒君主残害兄弟,德行皆亏……”
他似乎是被大儿子伤透了心,说到这儿,还拍了拍钟晰的手。
“父皇。”钟晰眼神微动,然后猛地咳嗽了起来,抽出被皇帝牵着的手弯腰咳了好一阵。
崇安帝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干巴巴地拍了拍钟晰的背。
钟晰缓了一会儿也就好了,这阵猛烈的咳嗽反而让他原本惨白的脸更有血色了些。
“多谢父皇关心。”钟晰咳完声音有些嘶哑。崇安帝这才发现二儿子出去三个月,瘦了不少。
“朝臣都觉得朕年纪大了,许多事都看不清,”崇安帝沉吟一会后开口,“你弟弟们年纪都太小,钟旸是个不成器的。你从小聪慧,能帮上朕的忙。”
“这三个月辛苦你了,都做的不错。待此事了结,朕会给你想要的。”他是权术堆里的上位者,说话惯会模棱两可,让下面的人去猜。对于立太子这种大事,更不会直言。
钟晰适当地露出欣喜的神色,再次磕头谢恩,说了几句父皇春秋鼎盛,儿臣定当尽心竭力不负所托之类的话,父子俩相互应付了几句,便让钟晰下去了。
这是钟晰料想到的结果,没有完整的证据,皇帝不会直接放弃大皇子,他还盼着钟旸和钟晰相互制衡呢。
而钟晰反以手中的证据向皇帝施压。皇帝总想以最小的代价操纵整个朝堂,但人心纠葛,他看久了,疑心更重了,不会容忍大皇子在自己眼皮底下还有如此不纯之心。
钟晰这十几年暗敛锋芒,他了解他的父亲,也了解这位君主——这三个月在衡州机关算尽又死里逃生,只得到皇帝口头上的应许,对这位多疑的君主来说已经是最好的收获。
天家薄情,这对父子之间的相处还没纯粹的君臣来的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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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晰离开主帐,秋阳山上景致不错,此时旭日初升,朝霞在天边卷起绚丽的橙色。钟晰顺着记忆思索昨夜自己藏身那座宅子在哪个方向,只能看到一片树林。
“殿下!”身后叫他的人是他留在容都的侍卫孔安,听说他回了秋阳山便立刻赶到了主子身边。“您回帐用早膳吧,陛下叫人给您送来了餐食,还把刘太医留下照顾您了。”
容德叫人收拾出了单独的一顶帐篷给二皇子,离陛下的主帐很近。而另一侧,就是大皇子钟旸的帐子。
大皇子昨日在狩场玩的尽兴,现在还没起,还不知道外面的天亮了,他的天黑了。
钟晰回到帐内,低声吩咐孔安:“秋阳山东南侧山下有座宅子,你去查清楚那是谁家的,如今是谁住着。”
第5章
孔安做事从来不问主子原因,低声应是。
钟晰回忆起刚刚和皇帝的对话,想到皇帝连口头答应立自己为储的饼都画的不情不愿的。
他大概也能猜到一些,皇帝不喜欢自己,更不喜欢立太子这件事本身。
先帝长寿,崇安帝是等先皇七十九岁驾崩后才当上的皇帝。四十多岁了还是太子,他等这个帝位太久了,自然不想把皇位和权力让出来,太子之位也不行。
于是他无视了几个皇子之间的明争暗斗,让他们相互倾轧。
以丞相宋永为首的一干朝臣催着立太子,也是能看出今上虽然颇有仁心但实在资质平庸,而北蛮虎视眈眈,南越又暗藏狼子野心,不如早立太子开始培养。
而钟晰从小便展露出了惊人的聪敏和果敢。
先帝西去时钟晰已经四岁,他很喜欢这个灵慧勇敢的孙子。比被母妃教的蛮横纨绔的钟旸强,也比他那个懦弱的儿子强。
崇安帝没登基时怕着怕那,甚至惧怕父皇越过他把皇位直接传给孙子,连带着也不喜欢钟晰。
所以崇安帝也不会知道,他若是敢带人逼宫,先帝都会高看他一些。
钟晰的生母,也就是肃懿皇后,在这深宫里早早逝去了,母族程氏也并非什么高门望族,帮不上钟晰什么忙,皇后崩逝后更是谨小慎微地活着。
先皇后是个敏慧又倔强的女人,可惜囿于宫墙内。她教儿子要敢于去争,也要学会收敛锋芒。肃懿皇后病重时更是担心儿子以后的命运,皇上不喜欢这个儿子,喜欢他的皇祖父又走了,而自己也将命不久矣。
钟晰从她这里学到了人生的第一个道理:
剑要磨得够利,出鞘才能一击断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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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十,崇安帝再次召见钟晰。
又过两日,皇帝猎得一头鹿,加上这两日几位皇子所得颇丰,崇安帝十分高兴,下令于秋阳山举办夜宴。在皇家狩场的、留在容都的许多官员都请来了,还允许携其家眷。左相宋永、右相姚怀远、参政知事庄思文,和崇安帝的幼弟端王,齐聚秋阳山。
秋阳山也是按照皇家山庄的规格建了宫室的,只是诸位贵人寻求野趣更乐意住在离狩场近的帐篷里。今夜赴宴者众,宴席只能设在山庄。
酒足饭饱,席间各人随着舞乐欢声交谈。
崇安帝看着称身体不适已经离席的钟晰的空座,和旁边已经喝得七分醉被旁边的官员哄的放肆大笑的钟旸,只觉得头痛不已。
皇帝离席后,大家玩的更放得开了。钟旸环顾一周只觉得空了一些位置,但喝着美酒看着美人他也懒得管那么多了,父皇还说能把他射鹿的那把弓赏赐给他呢。想到这,钟旸乐的又倒满一杯。
离席的几位重要人物此时已经聚在了崇安帝的书房,这里当然不必御书房宽敞,众人身上也难免带了席间的酒气,容德亲自端上来醒酒茶。
崇安帝一口气饮了半碗茶,神色肃穆。能坐在这里的人多少也听说了皇帝叫他们的来意。
左相宋永年事已高,席间没怎么喝酒,此时,他也是神色最平静的一个。
宋永丝毫不觉得那碗醒酒茶苦。他撩袍跪下:“皇上,臣请立二殿下钟晰为太子。”
诸臣与崇安帝夜谈一事并没有传扬开,众人只以为皇帝体恤下臣,特意关怀各位老臣的身体呢。
只是第二天参知政事庄思文大人还是身体不适,叫刘太医去看了,开了两副安神的汤剂。
又过一日,刘太医照常去给二殿下肩部的伤口换药,同时带来了庄思文大人的消息。
当天傍晚,一名浑身是伤的男人出现在了秋阳山狩场外围,称自己是二殿下侍卫,带来了衡州李氏和大殿下收贿的证据,要见陛下!
天气似乎要转凉了,秋阳山上比容都更凉快些,若是再凉一点,圣驾估计要提前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