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庭柏当年虽然不怎么干活,但起码不整幺蛾子,放到从前都能说一句清正之官。
阳嘉二十七年,权贵间的风气更是不如今天,混了半辈子的兵马司指挥之类的人,终于等到了一个可以捉弄压榨的对象,祝乌辞的境遇可想而知。
五城兵马司分区域负责容都内的巡查、捕盗、管理街道、火禁等事务,每个区域正七品的副指挥都足足凑了四个给权贵们混资历用,吏目却只有一人。
祝乌辞当年二十六岁,初初上任时还怀揣着天真的幻想,认为自己好好做事就能被其他人看到,然后得到提拔和重用。
他的努力确实是被看到了,只不过人的位置就摆在那里,先看到的自然是满脑肠肥、尸位素餐的南城副指挥。
他不止自己瞧,还叫同僚一起来看这穷酸书生的笑话,大肆嘲讽他的天真和愚蠢。
从那天起,刻意的刁难与压榨从未停止。
祝乌辞整日睡得比狗晚气得比鸡早,兵马司的其他公子还在锦绣温软中酣睡时,他就要熬灯点蜡开始处理公务了,否则可能招致副指挥们更加变本加厉的凌辱。
即使这些繁杂的条子册本在他眼里连“公务”都算不上。
他有时候也会问自己,自己读了十几年的圣贤书,在金銮大殿里就陛下亲出的考卷答过数千字的策论,难道就是为了今日熬夜处理这个偷了二两银的小贼该关在哪个牢房吗?
但转念一想,圣贤所谓君民,他完成圣上所派公务可称为君,保障南城安居便是为民。
他自认己身所行所为皆无愧于自己的志向和道义,即使身居容都三丈陋室,祝乌辞那时仍然觉得凭己丹心,可照汗青。
后来,祝乌辞根据自己任职几月总结的经验,写出一封容都禁火令改革策,还没递出南城兵马司的衙门,就被副指挥撕成了碎片。
他是士人,士人重名节,所以自珍自傲。祝乌辞自认自己握过的笔比副指挥们握过的筷子还多,但这些人依旧会对他发出呕哑难听的讥笑,毫无掩饰。
那几个锦衣公子举着他改革策的草稿一边念一边笑:“瞧啊,我们的大才子多么才华横溢,区区一个不入流的吏目,就敢对容都事务指手画脚了,明日岂不是要做宰相了?”
一身灰袍的祝乌辞像只被戏耍的猴儿,被公子们逗乐般溜着转了两圈,然后一脚踢到了一边。
“心比天高、不自量力。”笑够了,副指挥将纸片朝他脸上一洒,给他这行为盖棺定论,尾调如公子们听的戏折子一般一唱三叹,字字句句对他来说都犹如一场凌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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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府的人凌晨确定了这个名字,随即立刻开始搜集祝乌辞的生平,但送太子手上的调查报告可不会记录祝乌辞当年的心路,也不会记载他所经历的困苦。
容都内权贵的关系错综复杂,若不是太子亲自要搜,说不定都查不出这个年代久远的名字。
世家子弟不过欺负了一个无名无功的外地学生,自有家族替他们兜底,那几个副指挥的一切行为都被几家联合压了下来,几十年来都无人知晓。
直到今天早晨,太子府的人以雷霆手段翻出了当年秘辛。
太子手上的奏报相当简单——
“阳嘉二十七年,祝乌辞中进士八十四名,出任南城兵马司吏目,七年间,常受时任指挥及副指挥欺辱。”
钟晰当时正准备更衣换上太子吉服前往崇安帝的朝贺大典,看到这儿,忍不住深深皱眉。
排名前百的进士,就这样在兵马司吏目的位置上呆了七年无人问津,这期间所有磋磨,尽数被概括进了这短短三十余字中。
钟晰算是最了解容都这帮权贵的人之一了,他当然能猜到,祝乌辞七年内无一升调,必有这几个副指挥背后家族的手笔。
原因相当简单,祝乌辞是个聪明人,他若是遇到能升任的机会,大概率会步步高升,甚至会在陛下面前站稳脚跟。
为了不让祝乌辞得势后反咬一口,干脆把他压死在这吏目的位置上。
钟晰快速扫过那几个南城兵马司相关的名字,他们中大多数这二十多年来过得都不错,甚至有两个,钟晰还会在今日的夜宴上见到他们。
其中有个名字钟晰很熟悉,这是瑞国公的一位亲戚,也是薛环的一位堂叔。
就因为不想被祝乌辞检举自己的恶行,这些人对他极尽打压和羞辱,终于,把原本能成为大梁贤臣的一个士子送到了敌国阵营,现在已经计划着要毒杀大梁的皇帝了。
钟晰冷笑一声,接着往下看。
“阳嘉三十四年,祝乌辞自吏目离任,同年,入聘为北城某私办书院的教书先生。”
七年收拾一些无关痛痒的杂项终于磨光了祝乌辞的傲气与心性,小小一个吏目的俸禄也支撑不起容都的开支。
在日复一日的羞辱打压中,他再难生出挣扎的想法,终于,祝乌辞决定另寻出路。
他没什么积蓄,置办不了产业,有的只是脑子里的知识,和这一双被笔杆磨出茧、被墨汁染了色的手。
教书先生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崇安元年,祝乌辞与邻家孙氏长女定亲,次年,孙氏长女受薛氏威逼,嫁与其府上马夫。”
“崇安二年,祝乌辞与薛氏于北市起争执,祝乌辞被当街殴打,其后薛氏令马夫驾车轧断其右臂。”
第89章
崇安帝的寿宴在一片喜庆祥和中结束了,并未出现什么变故。
百官和诸位来使的马车依次驶离宫门,辉煌庄严的宫殿又恢复了往日肃穆,静静伫立于夜色中。
方才的欢声笑语、莺歌燕舞也如宴上的烟花一般,随风消逝了。
钟晰站在麟德殿外,似乎能闻到空气中残存的一丝硝火味。
他身后殿中,钟旸还倚在自己的坐席上喝酒。
黄金酒盅里,鎏金的液体醇厚迷人。
钟旸今夜喝的不少,宫婢不敢催促大皇子,他的侍从竟也不上前劝解,任由主子自己寻醉伤身。
崇安帝看完烟花后再回宴上就渐渐体力不支,提前回了寝殿。
钟旸唯一要哄着说好话的人走了,他喝得更加肆无忌惮,并且边喝边用一种略显阴毒的目光打量与诸臣往来的太子,似乎在拿钟晰的头当下酒菜。
这几个月来,容都那群墙头草一般的官员也好像已经看清了形势,不再在太子和大皇子之间摇摆不定。
形势变化根本不由钟旸的意志为转移。有眼珠子的都看得出来,除非太子暴毙,否则他这储君之位绝无动摇的可能。
于是今日这夜宴,皇帝一离席,众臣奉承的对象就成了太子。
大皇子在太子下首坐了一夜,也只有寥寥几个官员来敬过酒。
直到殿中只剩下等待收拾残局的宫婢,他还是在盯着钟晰喝酒。
此刻,钟旸以一种毫无规矩的姿势半撑在桌上,伸长脖子去看殿外太子的背影。
距离有点远,他喝得目光迷蒙,瞧不太清楚,但不妨碍他看这背影不顺眼。
他最恨钟晰这副样子,似乎背影都透露出一种游刃有余的轻松和自信。
许多官员对他敬酒,太子连个笑容都欠奉。
因为他手上握着人人向往的权力,所有人都会主动应和他,为太子奉上他想要的东西。
他们之间的差距怎么会变得这样大?钟旸想不明白。
说到底,他是在嫉妒钟晰,恨权力不在自己手上。
美酒也有饮尽的时候,钟旸干脆甩开了酒杯,摇摇晃晃往殿外走,宫婢想来搀扶,被他一把甩开了。
殿外的钟晰正侧头听孔安小声汇报。
塔纳的锡德等人与南越使臣在宫门外也很老实,马车驶出两条街,两方人马就相背而行,回到自己的驿馆,期间并无交流,也无接近对方的意思。
今夜他们安静得过分,这与塔纳人几天前在南苑的所言所行大相径庭。
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格,会不会就是乌先生的指示?
但他们还未在城内发现祝乌辞三人行踪。
城门处的检查十分严密,没有可疑人员入城。
但考虑到乌先生等人离开城外客栈,到孔安率人前去确定身份,这之间有半天的时间差,祝乌辞可能已经提前入城藏匿。
钟晰冷声道:“继续盯着那两边,有任何异动都要小心。”
宴席结束许久,钟晰真正等的人终于到了。
孔安退后一步,宫内禁军副统领赶来,向钟晰禀报。
崇安帝寝殿外已经加强防护,整夜都会安排巡逻。
只要使团和祝乌辞还没离开容都,崇安帝的安危就还是需要时刻警惕的第一要事。
钟晰点点头,正准备离宫,他身后,钟旸两步绊一步地挪到了殿外。
大皇子看见这夜色中的三个人冷嗤一声,丝毫不顾对应对太子展现尊重和礼仪。
“一弟真是日理万机,这大半夜还要召见……”他眯了眯眼睛,认出来者,“郭副统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