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掰着指头念:“林家、何家、霍家刚好过来买进……连孟家都接手过。”
江月棠听见“孟家”两个字,心里一紧,脸色不自觉变了。
陈阿嫲见状,赶忙岔开话题,笑着翻出一本旧相册递给她:“哎哟,还有这些呢,早年我们出游、搞晚会拍的,厂里留作纪念。”
江月棠接过,指腹轻轻拂去灰尘,缓缓翻开。
前几页,是一次厂区组织的集体游船活动。大家穿着当年流行的喇叭裤、格纹衬衫,在镜头前毫无拘束地摆着手势。
江月棠正看着相册,忽然停下了手。
有一张照片,引起了她的注意,莫名让她觉得熟悉,像在哪里见过。
陈阿嫲在一旁笑着回忆道:“照片里是那时候的厂长庄绮贞小姐,她可是全厂最靓的。对人又好,工资、假期、福利都大方。她最爱说,‘人要靓,字要靓,呢世都要靓。’(这一生都要漂亮)”
江月棠又翻出几本宣传册和挂历,里面都是庄绮贞的身影。她总是一袭深色套装,神情冷静,在一群男人中依旧气场十足,仿佛天生就是那个掌控局面的指挥官。
但相册里的那张照片,则完全不同。庄绮贞穿着一袭白裙,裙摆扬起,头发也被风吹起些许。她侧着脸笑着,目光温柔地落在身旁男人身上。那眼神里没有锋芒,只有一种藏不住的喜悦,那是只有在喜欢的人面前,才会露出的光。
江月棠认出了那个男人,是梁涛升,当年亨通厂里最出名的“明星海员”。
江月棠盯着这张照片看了很久,脑中却总有一股说不出的熟悉感在回绕。
她试着换个角度去看,直到指尖不经意问,遮住了照片的右半边。
那一刻,脑海像是有人猛地拉开了一道帘子。她终于想起:这半张照片,她曾在孟长洲书房的抽屉里见过。
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爬了上来……她手指微颤,照片差点没拿稳。
她翻到照片背面,眼前一行字赫然映入眼帘。
「1991年,归航,长洲岛。」
梁涛升和庄绮贞的亲密合照背后,写的字是……“长洲岛”?
江月棠记得,有人告诉过她,哥哥孟长洲的名字,就是跟“长洲岛”有关。并且,梁涛升案被曝光之后,孟长洲其实并没有拿出实质证据,能证明自己和梁涛升之问完全没有关系……
长洲岛?孟……长洲?
江月棠的指尖轻轻摩挲照片背面,那些曾被她当作无关的名字、事件、碎片,在这一刻,终于串起一条线。
藏在亨通船业兴衰荣辱背后的隐痛、孟家突然崛起的秘密……
英年早逝的女企业家庄绮贞、被冤入狱的海员梁涛升……
她原以为,这些都只是时代留给旁观者的残影。
江月棠原本从未真正怀疑过这些人物、事件之问会存在联系,如今却仿佛看到一张无声收拢的大网,正悄然罩下。
她仿佛听见自己心底,有什么轰然碎裂。。
但这一刻,江月棠终于明白:
她不是旁观者。
她是钥匙。
是那个从一开始,就注定要触碰真相的人。
第22章
江月棠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档案室走出来的。
脚下的路像踩在棉花上,只有掌心那张照片真实得发烫。
楼道里光线昏黄,风一吹,铁窗咣当一声响,像是为亨通船业的历史轻轻合上盖子。
江月棠站在老厂区行政楼的台阶上,停下脚步,低头看那张照片:
「1991年,归航,长洲岛。」
海风透过窗缝灌进来,拂动纸角的沙沙声,诉说着一段尘封太久的秘密。
江月棠的记忆越发清晰,她十分肯定,这半张画面,她曾在孟长洲书房里见过。
她刚搬进孟家的那个夏天,孟长洲把书房钥匙交给她:“里面的书和资料,随便看。”
有一回,她踩着梯子去取高处的书,脚下一滑,整个人摔了下来。她本能地伸手乱抓,却意外扯开了书架最顶端、唯一上了锁的抽屉。
抽屉被撞开,里面只放着一张老照片,被从中间撕开,只剩下一半。
画面中,一个女人坐在船头,眼神温柔,视线却落向照片缺失的另一侧。
她没看几眼,就被闻声赶来的孟长洲打断了。
孟长洲先是关切地问她有没有摔疼,眼神一如既往地温和。但当他看到那半张照片,脸色倏地一沉。
他什么都没说,只弯腰拾起照片,重新锁进抽屉。哥哥动作一如往常利落克制,可那一刻的沉默和他眉眼间的痛意,是她从未见过的。
江月棠之前一直想不明白那张照片的“深意”,而今天,记忆里的画面和现实重叠,照片终于在她手中拼合完整。
船头上,那被撕掉的另一侧,是一个笑得张扬的男人,梁涛升。两人并肩而坐,风吹起庄绮贞的白裙。
她在看他。
江月棠捧着照片,指尖颤了颤……
原来哥哥珍藏的那半张照片,拼起来以后,竟然是这样一段极其隐秘的情史。
她正出神地看着,身后突然响起一句带着粤腔的声音:“哎哟,这张船照还在啊?”
江月棠一惊,回头看去。楼梯上,陈阿嫲正扶着一个穿着橘色印花衬衫的大姨走下来。
江月棠余光扫了一眼这位大姨,不动声色地试探道:“这照片,是在长洲岛那边拍的吧?”
她没问是谁,也没问时间,刻意留了空档。
这是哥哥教她的:“套话不是问,是引,得钓。只铺话头。”
果然,大姨果真自己接了下去:“你唔认得啊?那时候,他们两个近到……啧啧……个裙都给风吹起来了!”
江月棠没打断,只静静看着她说。心中却暗自点头:果然,庄绮贞小姐和梁涛升之间,绝不只是一张合照那么简单,确实有绵绵情意……
大姨继续滔滔不绝:“你记得咩,88年打台风!小梁哦!带人冲上去系锚,自己个腿都划穿……哎呀,但照顾佢都冇讲一句。”
“佢唔止识水性,仲识字!晚黑仲教阿头个孙女认字,日日都唔嫌烦。”
……
“梁涛升……好人啊,佢系好人嚟”。
江月棠只能勉强听懂一部分:88年打台风的时候,梁涛升带人冲上去系锚,腿都划破了,却连声都不吭。不只是会水,还识字,还会教小孩认字,从不厌烦。是个品行极其优良的男人……
可没等她再追一句,老人却突然开始重复起一些模糊细节:“白裙、锚链、孙女、识字”……
句子断断续续,时空也交错在一起。
此时,江月棠忽然意识到,这位大姨其实是有些痴呆了。她的记忆,就像一片飘浮的水藻,漂在深水表层,一碰就碎。
江月棠忽然有些后悔。
自己刚才竟然还引诱对方开口……这些技巧明明是为了应付有心人的,现在却用在了一个毫无防备的老人身上。
她收住了语气,轻轻点头:“谢谢你。真的……谢谢。”
江月棠知道,她再多问一句,这位大姨可能就会惹祸上身。
孟家从不讲情面。那些被刻意掩埋的旧事,要是被他们的保安队或律师团知道有人在打听,轻则赶人,重则让人彻底从这片地方消失。
他们动用手段时,向来不讲什么是非对错。
厂子如今只给这位大姨留了个守门的闲差,勉强混口饭吃。她早就联系不上亲人了,这地方,是她最后的落脚点。
凉意。她望着阳光下,这个神情恍惚、喃喃自语的大姨,忽然有点难受。
那些账,本该由来偿。可如今,站在风口上被当做“旧人证物”的,竟是一个连自人。
江月棠没再问下去,片,又悄悄从包里拿出三份现金:
一份塞进大姨手里,不留名;两份递给陈阿嫲,压低,就当没发生过。她要是真出什么事,你来找我。”
整个下午,江月棠几乎走遍了厂区每一个角落,却再无所得。
直到傍晚,她站在楼前回望最后一眼,只见霞光铺满远处的海面,忽然改变了原计划。
既然找不到更多线索,不如亲自走一走当年梁涛升和庄绮贞走过的那条路。
她低头看了眼脚下的小羊皮高跟鞋,鞋跟细窄,却没再犹豫。穿过厂区外的老街,她走到了天后庙旁的渡口。
那艘轮渡正缓缓晃着身子,像只年迈的水牛,咯吱咯吱响着,身上全是锈迹。
江月棠排队上船时,一股海风从船头灌来,咸腥里裹着柴油的味道,刺得鼻腔发紧。
她记得这个船的型号编号,厂区就停着一艘相同的,正是庄、梁照片里那种。
阳光正好,海面泛起琥珀色波光。船尾翻起碎浪,她忽然有点出神。
江月棠望着海,脑子里一团乱麻。
她这些天翻了太多档案,拼凑出一堆“碎片”,却始终拼不出完整的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