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长洲抱着她,走到了楼梯口,正要抬脚上楼。
这个动作,再一次激起了江月棠的警觉。
她其实已经有些喘不上气了,唇色也淡。可仍然在逞强:“不……我不要去卧室。”
孟长洲今天异常从善如流,闻言便右拐往地下室走。
“你离开孟家,又不可能继续和我联络。我需要留下一点……象征性的东西。”
“至少让别人以为,你仍然是孟家人。”
“否则……”他顿了顿,像是斟酌很久,才低声开口,
“如果被别人知道,你是一个被豪门扫地出门的养女,在外面……太容易被咬。”
江月棠她知道,他说的不是假话。
只是,这个男人说真话的时候,比说谎还危险。
江月棠不抬眼,只盯着地面,语气淡得像是和他毫无关系:“你不是投资拍了电影《归航2》?有没有样片……放给我看看。”
孟长洲微顿,心领神会,抱着她往地下影音室走去。
她其实并不是真的想看。
只是今晚,她不能睡,也不想再被他抱去卧室。
她需要一个能让自己保持清醒的理由,也需要一段足够漫长的播放时间,给她喘息,也给他冷却。
走廊尽头,墙面镶嵌着消音层,嵌灯暗黄,地毯厚实,每走一步都听不见声响。
影院的门被推开那一瞬,空气骤然变得干净、安静,像切换了世界。
她的头靠在他肩上,眼皮发烫,鼻腔里浮着淡淡的冷香味。
他把她轻轻放下。
座椅是真皮的,包裹性极好,她的腰背一贴上去,整个人像陷进一团凉凉的棉花里。
她勉强靠着,被掏空,只剩下一口气还撑着。
大银幕还未亮起,四周的暗光中,
音影厅灯光暗下的瞬间,江月棠闭了闭眼,这一刻,她终于不需要再与他对视、对峙。
部片,是想干什么?”
孟长洲轻声道:“你不觉得,我们有个共同的仇人吗?”
江月?”
孟长洲没有回答,大荧幕的光线,打在他侧脸上。他很自信,这部电影,能给她答案。
江月棠迟疑地看向大荧幕。
哪怕改了名字、打乱了顺序,她还是一眼就看懂了。
这是他们的故事,一字一句,全都逃不过。
画面拉开,是一段伪纪录片的开头。
庄绮贞坐在父亲书房,被一句冰冷的命令钉在原地:
“你要嫁进孟家。”
“现在去联姻,还能保住家里的船厂。”
“你别忘了,这不是你的私事,这是整个亨通的命。”
镜头一转,梁涛升站在雨里,看着她坐上孟家的黑色车。
画面瞬间黑屏。
随之而来的,是婴儿的啼哭,一声接一声,破开寂静。
医生抱着襁褓里的孩子走出手术室。
而产床上,庄绮贞再也没醒来。
白布慢慢盖上她的脸。
婴儿的啼哭越来越大,像是要把母亲从死亡边缘唤回来。
江月棠一动不动,屏着呼吸。
她知道那个孩子是谁。
更看明白了影片的镜头暗喻。
庄绮贞当时已经和梁涛升互通心意许久。
她委身孟兆国的时候,签署的婚前协议里,是不能干预她的情感自由……
但是,孟兆国根本无法忍受自己的合约妻子,给曾经的海员初恋梁涛升,生孩子……
倒也并不是爱,只是面子、操控欲。
他多自信啊,以为庄绮贞嫁给了他,就会被他的魅力折服。先婚后爱,真的忘记那些婚前协议。
于是,孟兆国把庄小姐,害死在了产床上。
江月棠更加不敢转头去看身边的男人。
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原来,他就是庄绮贞和梁涛升,彼此深爱而诞下的孩子。
而造成他一生悲剧的凶手里,第一位,便是孟兆国。
孟长洲侧头、轻声问:“你现在知道了?”
江月棠点点头,还是忍不住问:“可电影一旦上映,你真正的出身会被暴露;金港集团没有了话事人……要怎么办呢?”
他顿了顿,轻轻吐出一句:“金港本来就不是干净的。靠吞掉亨通的资产起家,靠压榨下岗工人续命。”
“我只是想让这个怪物,把脏钱吐出来。”
闻言,江月棠冷冷道:“别说得那么高尚行不行……你就是对孟兆国睚眦必报,想借舆论一剑封喉。”
孟长洲:“是。他毁了我母亲、我父亲,也毁了我。那我有什么理由,替他守口如瓶?”
“如果我不把这个故事昭告世人……所有人都会认为,是庄小姐经营不善,才导致亨通船业覆灭。”
江月棠没有再开口。
她甚至已经能想见,金港集团、舆论、乃至整个港岛,会掀起怎样的风暴。
那是吞噬一切的回潮。
她靠进真皮包裹的影院座椅,腰背贴着柔软厚实的靠垫,肩膀陷进绗缝缝线之间,沉沉地感到疲惫。
指尖触碰到扶手边缘那层木质包边,光滑得没有一丝棱角。
皮肤早已被空调吹得发凉。
电影结束,黑白画面中响起旧时的旋律,是变调版本,Anita的《似是故人来》。
破碎、失真,却格外清晰。
投影机却没有停止,而是开始自动连播这部电影的幕后花絮剪辑的纪录片。
演员们做剧本围读的画面里,有一段旁白:“我要用什么留住你?”
“是贫瘠的金钱,是燃烧的妒火,还是我一切的生命的希望?
用滔滔不尽的香江水?
还是用我们初见时,你怀里捧着的,那株象征着背叛和见异思迁的蓝色绣球花?”
这太像自己会说出来的台词……
江月棠听着,感觉舌尖、心头,都发苦。
她不觉得是情绪在起伏,只当是低血糖发作。
眼前泛着白光,耳边的音乐像隔了一层水。
可她不想示弱,还是撑着脊背靠进座椅,手指紧紧握着扶手。
身边突然有一阵清新的酸涩,她偏头看去……
是孟长洲,低着头,在剥橘子。
影院光线幽暗,他的脸藏在阴影里,只有那双手在缓慢动作。
骨节分明,白皙清瘦,指腹很薄,剥橘子的力道却意外地轻。
一瓣接一瓣,每一丝白色的橘络都被他耐心剥掉,像是在处理什么极其精密的仪器。
他剥好后没有出声,只把橘子举到她唇边。
她头微微往后仰了一下。拒绝,是本能。
可那只手停在原地,既不靠近,也不后退。像是等她决定。
她没说“不要”,也没说“好”。
只是咬了一口。
她的唇瓣,特地避开他的指尖。
橘子的味道很淡,酸甜刚好。汁水流过喉咙,把唇齿之间的苦味冲散了些。
四下无人,光影交错,荧幕上闪着一帧帧旧影。
那些关于家族、港岛、两代人之间的恩怨,被影音室厚重的墙隔绝在外。
只有一片黑暗里的时刻,他们才能勉强做几分钟寻常兄妹。
她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这不是随意的体贴,而是一次无声的请求。
“他不是在哄我吃橘子,是在挽留我。”
“他试图……剥开我这颗心。”
江月棠从小吃橘子就特别执拗,总要把一丝不剩的白络挑尽,才肯一瓣瓣地吃下去。
好像那点苦味落到嘴里,就会毁了整颗果子。
可母亲总是冷冷地斜睨她,嫌弃她矫情,骂她装腔作势,说她吃个橘子都做作得让人恶心。
“事儿真多。”
“吃个橘子都装模作样,资本主义小姐的作风。”
“你以为这么吃,就能变成什么人?”
江月棠曾经以为,这个小小的习惯是错误的。
她嫌苦的这个性格,是不该拥有的,是“装”。而她自己,在这个家里也是“多余”。
她觉得自己甚至是不配这样吃橘子的。
于是后来,她学着和其他人一样,直接撕开橘皮,囫囵吞下。
她告诉自己,不在意苦,也不配挑甜。
甚至开始,慢慢不再在意自己的喜好。
可后来,孟长洲知道她的喜好,就永远只会递给她自己亲手处理过的橘子……
每一丝白络都清理得干干净净。
孟长洲是身家亿万的总裁,日理万机的“港岛大忙人”……
却怕她吃到一丝苦。
他不嫌她麻烦,不质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吃。
他只是低着头,手指耐心,动作安静。
此刻,孟长洲坐在她身边,低着头,极其耐心地,一点一点剥得干干净净。
孟长洲这个人,有时候疯得让人恐惧,有时候狠得令人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