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藿看着他,脑海里闪过他十几岁抑郁最重时的样子,那些刀子划在动脉上,散落在地毯上的药片,还有绕着海草的湿漉漉的衣服……
程藿心里发麻,张了张嘴,却觉得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
“放心。”周西凛像是感知到他的担忧,忽然平静地说,“我不会寻死。”
程藿看着蜷缩在鱼缸下的周西凛,光芒幽幽地笼罩着他,仿佛他是世界上最孤独的小鱼。
终究是欲言又止,程藿默然地转身离去。
“咔嗒。”
门锁闭合。
这个家重新归于死寂。
屋里很黑,只有鱼缸在亮,里面游鱼就像一双双悬浮在黑暗中的眼睛,冰冷地注视着周西凛。
周西凛动也不动,仿佛睡着了。
偌大的客厅,此刻就像一个空旷的坟墓。
“叮咚——”
突兀的门铃声再次响起。
周西凛埋在臂弯里的头倏地抬起,他以为是程藿,大喊一声:“我让你走啊。”
可静默两秒
后,门铃又响起。
他渐渐意识到门外的人可能不是程藿。
他的眼底瞬间燃起疯狂跳跃的火苗,他踉踉跄跄起身,冲向门口,下意识地抬手胡乱理了理额前凌乱的碎发,打开门。
眸光瞬间熄灭了。
“怎么是你。”周西凛声音很冷。
邬南笑:“不然你以为是谁。”
她显然是精心打扮过。
一身剪裁简单的白色连衣裙,长发没有像往常那样风情万种地披散,而是挽了个温柔的低马尾,脸上妆容清淡,极力掩去她本身明艳的轮廓,试图营造出一种清冷疏淡的气质。
周西凛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高大的身影挡着门。
他脸上似有阴霾在凝聚,如同暴风雨来临前天空堆积的厚重乌云,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邬南被他看得心底发怵,她强撑着,挤出更柔婉的微笑:“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话刚落,周西凛齿缝里,清晰无比地挤出一个字:“滚。”
他抬手就要关门。
“别!”邬南尖叫一声,完全不顾形象,趁着周西凛关门的间隙猛地向前一冲。
周西凛没料到她如此疯狂,被她撞得一个趔趄,厚重的门板也反弹回来撞在墙上发出巨响。
“你要死?”周西凛稳住身形,怒不可遏地低吼,眼中戾气暴涨,伸手就去抓邬南的胳膊,要把她像丢垃圾一样扔出去。
邬南却像藤蔓一样顺势死死缠了上来,被他抓住胳膊往外扯时,她非但不退,反而用尽全力扑上去,紧紧抱住了周西凛的腰身。
她仰着脸,泪水蓄满眼眶,欲落未落:“求你,别推开我。”
周西凛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恶心得浑身一僵,他用力去掰她箍在自己腰间的手臂,像在撕扯一块肮脏的膏药:“你给我滚!”
“阿凛,为什么她可以,我就不可以。”邬南死死抱着他,眼泪滚落,“你抱抱我,你快抱抱我好不好?我也是女人啊,你感受一下,我也有温度,我也有香气,我也可以让你快乐,你别赶我走,求你了……”
这些话让周西凛浑身一僵。
有什么情绪在心底晕染开,悄然扩大。
他想起温侬的脸。
只觉得邬南此刻的纠缠,像一面扭曲的镜子,映照了人心的相反面。
他不再拉扯,身体僵硬地站在原地。
邬南以为自己的哭求起了作用,心中掠过一丝窃喜,泪眼婆娑地望着他。
周西凛缓缓地低下头,忽地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极其古怪的笑容:“你打扮得再像她,也不是她。”
邬南一愣,连同眼眶下挂着的那颗晶莹剔透的泪珠,都来不及掉落,就这样怔住。
周西凛一字一句:“因为她自尊心极高。”
高敏感和高自尊组成了温侬的倔强,所以她风轻云淡的眉宇间总有一股傲气,谈笑风生之中总带着一份只可远观的疏离。
那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学不来,也装不像。
邬南心口狠狠一扯,疼得几乎站不稳。
周西凛这样讲,言外之意不就是说——而你,是个极其没有自尊的人。
邬南好恨。
恨到表情瞬间扭曲,眼底妒意如海。
恨到,忘记了是怎么开始的这份爱。
那个春天雨疏风骤,她提着大号垃圾箱,慢悠悠晃出楼道,晨读的嗡嗡声被隔在厚厚的墙壁后面,她讨厌那种毫无灵魂的诵读,像一群被驱赶的羊,于是借口溜走。
垃圾中转站在操场边缘。
她走过去,隔着细密的雨帘,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空旷的场地。
然后,停住了。
篮球架下,倚着一个人影。
雨水织成细密的网,模糊了视线,却又奇妙地聚焦在那个身影上。
他很高,瘦,穿着一件黑色连帽衫,拉链随意扯到胸口,也没撑伞,就那么斜斜靠着铁架,微低着头,一只手在疯狂打字,另一只手的指间一点猩红明灭。
这个年纪的男生,要么顶着油腻的青春痘在球场上大呼小叫,要么傻乎乎地呲着大牙乐,幼稚得可笑。
可周西凛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在蓝白色的背景里,他总是一身黑,透着一种早熟的落拓,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嚣张的颓丧,像一把未出鞘,却已寒光凛凛的刀。
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刺入她的脑海——要是被这样的人喜欢上该有多风光?
那些平日里眼高于顶,吆五喝六的男生会围上来,毕恭毕敬地喊她“嫂子”;全校女生或艳羡或嫉妒的目光,会像聚光灯一样追随着她;而周西凛,会在一众目光中,旁若无人地搂着她的肩,带她走远……
更重要的是,周西凛家有权,也有钱,能给她带来无穷无尽的惠利。
到时候她可以动用他的关系在高考时轻松一些,可以接触更多厉害的人,进而自己也变得厉害无比。
这念头让她指尖发麻,一股隐秘的狂喜瞬间抓住了她的魂魄。
对于周西凛,皮相是第一重蛊惑。
其次便是这虚荣的指引。
高三他们分到了一个班,某个混乱的早晨,她起晚了,抄近路冲到教学楼后门,却撞见周西凛正被人叱责。
那是周西凛的父亲,她曾在新闻里看见过这张面孔,而他身侧那辆挂着特殊车牌的显赫,牵动着尚未见识过更大世界的少女的目光。
周西凛的父亲怎么骂的周西凛,她已经忘记了。
只记得唾沫星子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飞溅,而他微微垂眸,脸上既无畏惧,也无愤怒,面对这样的暴怒威慑,他却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剪指甲玩。
咔。咔。咔。
细微的声响,在怒斥里,清晰得刺耳。
周西凛的父亲被气得没法子,在校门口又无法发作,最后脸色铁青掉头就走。
周西凛竟还乖觉地笑着saygoodbye。
邬南屏住了呼吸。
比起在女生们爱慕目光中淡定走过的周西凛,她更着迷于那个在阴暗巷口打架的周西凛;
可是比起打起架来不要命,在男人堆里数第一的周西凛,她更欣赏眼前这个目中无人,离经叛道,用自己的态度对抗世界的周西凛。
她觉得自己好像离他更近了。
闹掰了的朋友说她狠毒,冷漠,神经质,可她就是奉行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她以为,她和他,骨子里是同类,他们都在和这个世界闹脾气。
最初心动因为皮相,对他上心因为虚荣,真正爱慕因为他的性格。
可后来,怎么就到了愈陷愈深,无法放手的地步呢。
时间应该拉到那个下午,她原本和朋友约好去溜冰场玩,月经突然来了,只好提前回家。
推开门,洗衣机正发出沉闷的轰鸣,温侬正洗全家堆成山的衣服,并没听到门响的动静,她白了她一眼,捂着肚子进卧室,刚进门,目光扫过书桌,看到电脑屏幕赫然亮着。
她本想臭骂温侬竟敢没经她同意就偷用电脑,陡然又升起要看一眼屏幕的心思。
她走过去点了下鼠标。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WN这个名字。
也是第一次知道温侬的心思。
那一刻感情很复杂。
惊讶,玩味,还有一丝被冒犯的愠怒。
温侬怎么配喜欢周西凛呢,她想。
于是随之而来的,是不屑,轻蔑,争夺,以及毁灭。
总之从这一刻起,她对周西凛的接近便带着刻意了。
再然后就是高考之后的谢师宴,她同他表白,故意在信封上写下WN。
那天散场时,他问她知不知道邮件的事情,她承认了。
就这样,鱼目混珠。
当然,在她眼里,是珠混鱼目。
邬南至今不清楚,她对周西凛是否出于纯粹的爱。
究竟是女孩对另一个女孩的轻视,还是对自己的自视甚高,是对拥有他这件事的莫大虚荣,还是拥有他之后带来的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