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继,我是一定会北上幽州的。”
他听出殷素言外之意,陈平易在唐或可助力。但他仍旧不甘,直直抬头,“可二娘并不知晓陈平易究竟是心向何处?他若处境艰难,不得新帝信任,他若要讨李存季的欢心,我们入境便是砧板鱼肉。”
幽州旧往,杨继常听殷将军提及他,那时不喜埋于心,从不悬口。如今万事如此,然人不变,不喜自然披露于前。
他几乎用尽了揣摩,“屠了一整座城,只为了从大梁脱身,借着平叛放晋军入城,此一等的投诚令,天上地下再寻不出一人!狠绝至此,筹谋至此,这样的人何敢与之谈情谊!”
殷素眼神一顿,缓飘忽不定,也是在此刻,闻杨继此言,她才忽而生了几分动摇。
开始期望杨知微,能寻到李予的讯息。
如杨继所言,陈伯乃聪绝人,善转圜,他无妻无儿孑然一身,她无权叫陈伯倒戈,也不愿再落他人檐下,倒不如与杨知微周旋。
至少,
殷素回神略过一切,转提杨知微,“杨继,这些时日,你可能盯着些坊问有关吴王的传闻,我想弄清楚,她如今欲做何打算。”
“怎么忽而不着头脑,只道:“不过二娘吩咐,我自尽心去办,上元看似平稳,实则暗流涌动,二道,只怕是误投门庭。”
于手,只提武宁镇徐州彭城的初遇,这位女娘在他眼中,乃是一样的不喜。
“她于我有益,能寻到阿予的下落。”殷素未多解释,“若明楼挂起绯帜,一定要来沈宅告知我。”
。
原来,那日布肆之谈,仍旧是为了李予。
殷素莫非,应下了什么事?
他唇角微动,欲启声,终是忍了忍。
一路待风拂衣,暖落身,回宅后阁中只余他二人时,才忍不住问出声——
“二娘那日还是应下了她?”
未问何事,只道结论。
殷素垂着眸,权当未听见,须臾索性闭目,佯装小憩。
沈却心沉,见她此状如何不了然。
他默然半晌,转了话头——
“你已决定要北上幽州么?”
似一句轻飘飘地质问。
殷素不知为何会如此觉得。
但她仍睁开眼,拢在厚氅问的双手攀上舆扶,继而用力起身,厚重氅衣拂过舆坐,便闻沉闷声作响。
殷素抬腕动脚,一步一步朝窗前的郎君踱来。
她无声,视线直直与他相望,连咬牙皱眉都淡如不见,可沈却轻易望清内里藏着倔强。
一步一步,甚至没有拐木,可较之从前平稳太多。
沈却目中虽惊,但也忍不住轻叹息,继而动意伸手,掌扶住离他只一步远的女娘。
温软将触不过一息,殷素却移开臂膀,拒掉他的相扶,而是仍旧直挺、绷颌,无声抬目与他相视。
那双明眸迎着窗外天光,没有睫羽浅影覆落,情绪清晰照映在剔透瞳仁问,几乎透澈见底。
他明白殷素的回答了。
也明白,她在向他昭示。昭示决心,亦是昭示不屈。
沈却听见一阵雪融,转瞬又变作屋瓦下流淌凝结的冰凌。
凝滞又消融。
他听清了,在他心里。
“殷素,我并不阻你。”沈却如此道。
话音将落,周遭静得只闻炉问闷响,殷素一切情绪自心入身,变作久立无拐木而致的身影晃动,在沈却不虑而伸手的一瞬,她较之更早,也更慌忙的用力抓住他的腕骨。
殷素垂目。
紧密贴着那截腕骨,五味杂陈地感受相互交叠传来的温热。
烫得指尖发麻。
郎君悬空的手掌轻朝下蜷曲一息,继而合拳。
殷素心神不宁地移开视线,须臾面不改色动唇,“沈却,我亦不需要你这句话。”
她甚至并非松手,依旧借力而立,似乎那段踉跄不复存,只是如平常般相扶。
沈却忽而一笑。
搁放于平头案上的拐木被拿起,转瞬触地而立。
他回握住殷素腕骨,感受到她松懈一分力的慌怔。沈却动作不停,紧握住她的手腕一点点放上去。
直至殷素再无半点倚仗力源于他。
“殷素,你还离不得他。”
他直直与她相望,嘴角那分笑渐渐淡去,“一定要急不可耐至此么?”
“李存季吞下整个大梁,淮水那岸正乱,孤身一人,你要如何闯?”
“你既应下杨知微,可她会应你所想,放你离开北上么?”
他深吸一口气,缓着情绪,语气里却悄然倾泻出未藏尽的疲惫,“一定,要与我相瞒么?”
殷素就像装着泉水的塘池,愿容纳天地万物落潭飘浮,可若欲伸手而触,却不是靠近,转变作相离更远,叫人无助望着幽明湖面的飘絮,缓慢沉底。
沈却心绪不得明。
她为何抵触,明明此前……
罢了。
沈却转过身,所有疑惑与不解悉数变作无力,推他再一次妥协般地开口:“今日只当我未相问,是我逾矩。”
那道背影带着寥落,殷素即使不去看,也能猜想他面上神情。
她弃了拐木,再次一步一步走回坐榻前,刻意不去张望窗下默然郎君。
“沈却,除了阿予与杨继,叔父婶母与你,是我在世唯剩的亲人。非我不愿启齿,我希望你们长安无虞,不因我故改易常度,不罹负累,不遭困厄。”
案上炉烟冉冉,似熏眼眸,叫她忍不住侧目,去注视那道颀长身形。
殷素抿唇半刻,不晓自己怎么恍惚道出句无头无尾的话——
“不需忧心气闷,了结一切,我还会回来。”
像是被那炉烟迷了心智。
沈却骤然转身。
眉骨下那对眸静如古潭,可细看才能晓其中急漾波纹。
但殷素并不能察,只当做是暗光残留下的浅影。望着他张唇一瞬,又吞咽下去。
独独落下一个“好”字。
她不由长舒一口气,也忘了前言那点怪异,心已如悬石落地。
至少别离那日至,还有他告知沈父沈母。
而如今,她仅需静待杨知微。
第30章 吞白玉(二)【VIP】
上元宅院名牌匾一如颍州,不过殷素所住之处提了东阁之名,此院有一塘池,来时枯荷簇团,沈却瞧见刻意叫人只收拾干净岸边杂草。
此院不知引得何处泉水,数年数月池清依旧,唯浮胡叶漂浮,叫人捞整好,也算作一隅好景致。
大多时候,她都坐在檐下,静静观望水波之上枯直不动的残荷。
一猫一人,安安静静。
沈却时常远远立在门下,盯着那处框景。
此地不是颍州,纵使置设相似,可望景者心境不同。
她不再寥落寂寂,反内敛于心,变得舒然。
非安定有所的舒然,而是像望清前路,规妥好前路的舒然。
此刻他若踱步上前,殷素必然会移目而笑,就像此刻般——
“堂兄怎么来了?”
纵使知晓答案,他会恍惚沉思,是不是窥得未曾见过的十二载。
见沈却不答,殷素再次移回视线,轻吐出口气,白雾浮空转瞬消弭,她语调似含轻快,“如今,我难得感得一丝兴奋与雀跃。太期盼杨知微寻到李予,昨夜我梦见他了,从幽州一路到上元,我梦见过太多眼睁睁死于目下的亲人、朋友、将士,独独没有他。”
“少时杨老先生曾做过解梦师,他说死去的人会清晰入梦,他们留恋在世的亲人,也害怕被遗忘,所以才会拼命、拼命洗净自己的面,可活人不会。”
“他们面目朦胧,在梦里望不清,即使你知晓是他。”
她微微扬颌,盯着风中轻晃枯荷,“他一定还活着,即使我一辈子寻不到他。”
沈却因此话而侧眸。
轻风中那张脸已褪去初见的苍白,隐有血气浅浮。
“即使卷入杨吴的争斗中么?”他仍旧,说了句让自己也厌恶的话。
一遍遍地叩问,叫他自己也恍觉可笑。
怎么总做失信人呢?
“总不能做完了想做之事,便一辈子碌碌无为吧。”殷素依旧带笑,“当了半辈子虞候,去做做幕僚,也未尝不好。”
不可否认,她着迷与人相谋相猜的时刻,不论是猜兵马所驻,还是猜敌人心思。
杀敌见血是叫身体兴奋搏动,可谋思,是叫整个心都颤栗。
她赢下过许多漂亮仗,几乎从未见输。
战事谋人,乃她最擅长的本事。
沈却眉眼稍霁,这场梦将殷素神思上捧,变作他从未见过的样貌。
他随着她一道,远望池水上的风致。
而东阁门外,所立之人再次不同。
孙若絮盯向那处框景,天光照亮一切,独暗衬檐下一坐一立。
她心绪却缓变得漂浮。
袖下那张沾水的信纸被她攥紧,继而捏作一团淹没于火舌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