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丹主营落于河野之间,四面环草几乎可闻风声而动。
殷尚白伏在草地远眺,低语嘱咐:“敌骑以马上为生,不须营垒,落草而居跨马则移,如今彼众我寡,需得衔枚箝马,声东击西,袭其不备。”
此一场毁粮仗,她破下关键一击败。
契丹闻风声鹤唳,以至草木皆兵。
殷素于马上弯弓,趁风而出。
只一箭,便射中掩盖粮帐。
秋日枯草飞扬,火舌吞噬,那是比庆贺时还浓烈熏天的篝火盛宴。
此一战,殷尧为她向朝堂讨了虞候一职,从少时一直仰慕的称号终于落实,众人皆喜称殷小将军。
两年,殷尚白随父北击契丹,西抵晋兵,她的名号从幽州一路借风而下,几乎传至整个大梁。
乱世女娘沦为玩物者数不胜数,如殷尚白一般出入沙场的女将军,闻所未闻。
坊间将她囊括为四句——
殷虞候,尚美色,悍勇绝,性肆乐。
戈柳念出此话时,殷尚白正倚在水边,拨撩那一叶只剩些细密经络的残荷。
“如何?可是高兴了?”戈柳拍拍手坐在她身边,又笑道:“就是不晓得你怎的如此喜欢黑沉沉,枯残残的它。”
毕竟,哪里美呀?
殷尚白翻了个身,将刀离手,“夏荷娇嫩,枝软筋柔,可如今时节,枝叶不在柔倒,即使垂头,也伫立直挺。你不觉它是黑甲披身,傲气横生?”
她拨动一面枯叶,将其摘下高举对阳,“戈柳你瞧荷面虽褪,可根脉仍存,丝丝缕缕纵横,难道不美么?”
戈柳依言仰目,撑着下颌观摩半响,也没觉出一面残荷叶美在何处。
倒是下漏的日光刺得她眯眸。
她摇头晃脑,“我一双鱼目,品不出明珠。”
殷尚白一笑,握刀而起抱臂朝前,“走!我带你去瞧瞧俗色。”
幽州戏坊不同旁处,里头唱曲卖艺的伶者男女老少,没有谁数独绝众。
但几稍艳丽色,还是有的。
琴音悠远,容貌亦佳,此般伏身乐肆的郎君,自然也得“尚美色”的殷虞候一番流连。
可惜看多觉寡,久闻渐厌,此处叫她难忘返之物还有美酒,只是不晓得哪日掌柜闲来无事换了酒水,她便再也未来过了。
戈柳咂嘴,“虞候竟不去瞧方清作乐了?”
殷尚白兴致缺缺,“我也是一双鱼目。”
话将落,腰间那枚玉佩与刀柄相撞,发出清脆响声,她不由垂目。
“好罢,我还是见过明珠的。”
第33章 想君马(二)【VIP】
日光几度扭转,天地也作漩,眼前之景再度更易,是乾化元年。
这一年,大梁换了新皇帝,几大附镇节帅死伤、俯首、倒戈,而阿耶成为附镇内,兵马与实力为首者。
幽州偏远,拥地二千里,况北接契丹、西抵晋将,幽州成了皇帝尤为在意之处。
甚至指任新义昌留后入幽州,美其名曰协助阿耶处理镇中事务。
附镇,本就是依附于藩镇王的藩镇,其节帅虽领职,但镇中地并不归其所有,可独立办事。倘若前几附镇节帅还有可与阿耶一道集兵力与财力者,定虽面上喜迎,而心中已愠怒。
但阿耶不同。
他依旧高悬“食君之禄畏不厚兮,悼得位之不昌。”
这一年八月,皇帝又换了新面孔。
朱奇弑兄登极,那将来几月的新留后被召回开封府,与此同时,还未坐稳皇位的朱奇,抛来了橄榄枝——向西夺回已附庸晋王的义武与成德两镇,便可封为燕王。
如今世道,王乃最不值钱物,连殷尚白亦不屑一顾,直言:“自王之力足矣,何须求封?”
此一番惊骇话不出所料惹得殷尧一顿训斥。
殷尚白不服气,她尚年轻,尚不知天高地厚,也接触太多狂语——“人生固当死,一日为帝生。”
虽只是阔想,但也能叫人澎湃。
可就这句,阿耶头一次动了怒,她被锁屋中五日,要明白思行。
九月,晋兵忽东进河间,正撞上厉兵秣马的幽州军。
殷尚白被恹恹放出,她正愁无处磨刀,闻之,立领精兵一万南下,与阿耶分路而动。
龙头岗地势险峻,诱杀晋兵部军于此,乃是上佳计。
她故意追敌入林,四野无风,可草木仍动,便知晓晋兵伏击于内。
殷尚白派了车弩,本是用于攻城,从来无人用于深林间,她却一声令下叫百箭连续齐发,逼得晋兵顶着杂草四蹿。
本是乘胜追击的大好时节,进可一举夺回成德镇,可阿耶止住她的心思,转令她回。
殷尚白愤慨无奈,跟着阿耶装模作样攻下几座边界城池,连眉头都耷拉着。
直到,停兵白水县,阿耶同她一道,救下位抱头蜷缩的小郎君。
那是殷尚白第一次见到李予。
单薄、可怜、瘦弱。
几乎可以悄无声息死于巷中,作为一盘肉,亦或是一捆柴。
殷尚白一叹,面露不忍。
身旁的戈柳心中了然,自收了刀扶墙根下的小郎君上马。
若有缘分瞧见,每每于战场上,虞候总会捡些可怜人带回城,只是能好好活下来者少之又少。
他们皆独活于世,将历丧亲之痛,便觉辗转往复和死了也没甚么分别。
戈柳同他们的来时路一样,唯一处不同——她想活着。
戈柳低头瞧了眼,微不可闻地叹气,只觉这小郎君眼神空茫一语不发,只怕也是个想不开的寻死人。
可李予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回到幽州的李予像汲水而生的野草,只需半滴便可迎阳而立。
殷尚白再次见着他,恍惚得认不出。
褪去泥泞面,穿着干净衣衫,立在坊角下,朝她拜而谢。
一个十分俊朗的小郎君,只是眉宇常伴忧郁。
“不必谢我。”殷尚白注视他,“你叫何名,都会些什么?”
戈柳望望殷尚白,便晓得虞候动了将他留在府中的心思。
此后李予作为文记,留在殷素身边。
他很聪明,且阅百书,可为人谦卑有礼,一向安静跟在殷尚白身后。
他亦很傻。
能在险林里一直独坐到天明,只为等她。
那夜猎兔打马而回的殷尚白乘兴而归,下意识朝两人分别处扫眼,却见月光下漏,石墩深林处,李予静坐于上,几乎半分不动。
“阿予?”
殷尚白惊愕转目,“你未听我的话,一路往西回城?在此候着作甚?”
“我在等阿姊一道回城。”
他从青石间起身,拍拍衣袍跨马,慢慢来到她身边,“阿姊定会经此路,若我一夜未见你回,便能晓得阿姊出了事。”
深林密处,李予的眼神比月色还要皎洁。
她说不出心里是何滋味,只觉他傻得有趣。
“你啊,怎么——”殷尚白一笑,掌着马朝前踱步,“罢了,走!”
,回去挨训斥罢!”
在幽州军所有人眼中,李予的郎君,不论,最后是以何种身份。
来不同,甚至有心知肚明者挤眉弄眼,替他出谋划策。
乾化五年的十月,载,陪她度过三个生辰。
抵契丹之扰将胜,大军南下回城,热闹操办起虞候二十生辰。
杨继悄悄揽着李予去玉石铺肆,指着花面道:“兄弟助你一把,悄悄给你支个招,打块玉佩作为虞候二十贺礼,再提一句诗,怎么酸怎么来。”
“就……就言若虞候日日悬带,你便高兴得寝食可安。”
李予笑得无奈,言:“玉佩易碎,并不实用。”
“非也!”杨继摇头晃脑,“正是易碎,才叫人挂怀!”
他压低声凑前,“知道虞候念着的那个颍州郎君罢?人家一块碎玉,叫虞候记了十三年呢!如今她虽极少提到沈却,但虞候喜好你还是知晓的,若叫两人又遇上了,一准被迷得早出晚归!你说中不中!”
李予垂眼,望着肆板上未曾雕琢的整玉沉默,随即视线缓移他腰间义母亲手所打的络子。
他与阿姊一对相挂,相互刻着名字。
殷虞候,尚美色。
如今十多载不曾相见,哪里还有美人。
又何须同那无主的碎玉计较?
“多谢杨兄好意。”李予握紧络子,笑了笑拉着他朝回行,“我已有定物,便不作改。”
十月初八,幽州城烟火燎天,百姓皆晓今日是殷虞候的二十生辰,李予的贺礼献上时,惊得杨继瞪大眼——
一个平平无奇的方枕。
“阿姊常言颈酸,此枕为药枕,乃我亲缝,可助眠缓酸。”
杨继灰溜溜搁上贺礼,立在一旁张望,暗想:这番自荐枕席,确是比酸诗玉佩高明体面,他倒差点误人子弟。
几杯贺寿美酒下肚,他又得阿兄吩咐,去与兄弟们对饮,乐得腰间刀鞘离手,脚步虚晃,连骰子都掷不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