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中骤然似琴弦崩断,指连心肺,疼出一身血。
“沈却,松手!”
话毕,于他放手之际殷素倏而仰身合力,短刃疾挥朝头顶蛟龙砍去。
“铿——!”
此番一击,倒震得那柄长刀赫然朝天而仰,李衍商趔趄一步,震色注视殷素。
她却已紧攥住沈却血流不止的手,急唤方清:“速去请医师!”
李衍商立在原,刃尖染上的殷红仍在流淌,可眼。
唯有两双因血交缠在一处的手……
真该剁了。
“殷茹意,半斜袍衣,嘴角竟向上牵起一丝极淡、极冷的笑,内里分明望不见笑意,
不待她答,李衍商收刀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宫殿。
殷素终于肯抬目扫一眼隐入雨雾的身影,随即又被浓郁艾气扯回神。
殿中闷进潮雨的湿润,自雾淞,殷素攥着他的手腕微抖,望动,于昏暗天色间,闪着粘稠的低光。
“让我说什么好……”
她凝着寸长翻卷着皮肉的口子,喉咙似被什么哽住,咽不下去,“接那一刀做什么?他不会杀了我,却敢杀了你。”
“我不喜欢他,不想他拔刀对着你。”沈却垂目,“况你受制于他,我也不想你陷入两难之际。”
殷素一时瞪眼,“你既知道,还与他争个上下?”随即,却拉着他坐下长叹一声,“罢了,也不是你的错。”
“我需要他的兵力,蜀中看似安定实则王衍在世时,藩镇割据,早不听成都号令。后经李衍商一番血腥整饬,推我上位,也丝毫未改其格局。蜀中兵短时内聚不到我手,纵使是李衍商亲自去收束,也不能。”她注视沈却,“如此,便无兵杀去洛阳,可我也没有三五载的时辰耗在成都,他的助力,我须得要。”
殷素希望沈却能懂得她的话,可他那样聪明,又如何会不明白。
一时唯见长睫覆目,遮得密密,泄不出他一丝情绪,只闻一声极低的回应。
殿外疏雨复起,卷着风,她再度落目他缓动的手心间,长蛟似的血痕已凝成一道暗迹,万分刺目。
忆及不多的过往,她似风,而沈却如云。
她总是推赶着沈却漫无目的地疾奔,一路越壑穿林,快且急,于是不可避免地受伤、见血、陷入难境。若无她这阵怪风,或许沈却只会是一朵垂阳下最绚烂耀眼的静云。
“我不该心随意动,你近我身,总会将自己伤得不轻。”殷素极轻地捧握着他的右掌,笑叹着说起浑话,“或许当年那道未解的卦是对的,沈却,咱们天生水火不相容。”
重逢总是血淋淋的拥抱,天下怎么会有人像她一人一般。
“殷素,是我自己握上,是我自己。”沈却安抚她抖动眼睫,不去凝望手心,可唇角将动,掌间锐痛钻心似的炸开。
他忍着伤牵起笑,问:“又在何处瞧得什么卦,我怎么不知。”
“那时孩子心性,只想同你一直玩闹,我便缠着张老先生算你会不会一直陪着我。”
“老先生算得准啊,十三年,很长了。”
本是句宽慰话,可落在殷素耳中万般不是滋味。
她闷闷道:“他算得准,才不敢替我解褂。”
“解未解都不重要了,咱们已应卦,便做不得数了。”
掌心的疼一阵一阵漫起,眉心不受控地蹙紧,却又恐殷素捕捉,沈却只好仓惶将她揽入怀,稳着极低地抽气声道:“一娘若仍生愧疚,便记在心里,记着欠我,日后我要讨要。”
“你想要什么,我现下便答应。”殷素音似雨雾浸过的鸟羽,她用力环紧他有些消瘦的身,又闷着声问:“还疼不疼?”
“疼啊。”他下颌搁放她颈间,闻着令人短暂安神的淡香,沈却很快讨要,“从前旧人旧事再不作提,从现下起,殷素,我想你身旁唯我一人。”
殷素一愣,自他冷怀里品出另一番深意,“怎么,我虽尚美色,却也不是人人可入眼采拮一番。”她微撑身后仰,对上他瞬然抚平的眉眼,忍不住去寻些微泛白的唇,“我定力很好的,你沈遇之是第一人。”
只到苍白着色,沈却想夺回些主导权时,他再一次咬撞上殷素的唇。
“嘶。”殷素退开身,舔舐唇色渗出的血迹,没再控诉他差劲的吻技,而是溢出一丝笑,打趣着言:“挺好,不能叫你一人见血。幼时在开封府,不慎让你至马上摔下,后来我替你缝衣,指上扎了好些血窟窿。后来拉着你满街蹿巷地奔跑,也叫你撞上佛寺外矮墙,背着你回去我也摔了个狗啃泥。来了吴国,又逼得你落水高烧,我也跟着躺了好几日。”
她撑着双臂一叹,“挺好,咱们这样走得长远,若我未有代偿,是不是咱们缘分就到头了?”
“是缘深。”
所以今生坎坷难越,错过多载,以至再相遇都变作人鬼模样,敢望而不敢及。
沈却倚抱住殷素,同她一道忆起那些幼时逸事,“过往十三载,你有没有想过我?”
“诶诶。可是你说旧人旧事再不作提的,这是要反悔?”殷素戳他后心窝,又笑,“沈遇之,你怎么得寸进尺,什么都想要?”
沈却默然不语,下颌抵在她肩窝,眼盯着案上那盏未饮之茶,那是方清所澄。
他低念起三字,“尚美色……”
“什么美色?”殷素凑近听,却只徒惹耳廓一片湿热。
随即半面身子一酥,激起一阵难言的颤意。
“沈遇之。”她唤他的名,“你是狐狸变的罢……”
第64章 鸾佩逢(三)【VIP】
胸腔传来一阵绵密抖动,是沈却在笑,须臾笑意混入隐忍的忍喘声里,他眉目压而复松,移手待这等痛劲缓过。
“不闹了。”殷素直起身,疼惜他愁面,又松开掌去缠紧臂间薄刃,“此伤瞧着骇人,莫要留疤。”
实则诸如此类小伤,她早已司空见惯,然落在这向来清雅洁净、姿仪如璧的沈却身上,便叫人念得白玉无瑕了。
话音方落,殿外足音渐近。殷素整好衣襟,端坐于旁。待方清引着医师入内,她抬眼一瞥,发觉又是陈齐。
药箱轻置案头,陈齐趋前,为沈却细细敷药包扎。
“臣开几剂方药,沈翰林带回仔细敷用。半月内勿沾水,避磕碰,慢慢养着便可恢复如初。”
“会留疤么?”
陈齐倒是一愣,不由抬头,忍不住盯着他瞧,见一旁枢相眸光不动,他忙又下撇着道:“若遵医嘱,好好看顾着,复抹些去疤的药,自然便没这顾虑了。”
殷素心头稍松,移步欲回案前,忽又驻足,侧首问道:“公主所中之毒,查得如何了?”
陈齐难得一噎。
“呃……”他半响支吾不出话,“臣……去查过……但……”
殷素声色一沉,“但是什么?”
甫一急问,霎时将陈齐思绪扯回扶疏宫前。
那如今正是孙若絮所居之所。
奉枢相之命,他揣着药箱便直奔扶疏宫。为免撞见公主尴尬,他特拣了条小径绕行,入殿后便枯坐静候。
可天公无绪,斜雨渐大,只怕缠住八公主回宫脚步,况她宫中仆奴甚少,唯见槛内一名婢子垂首打盹。
陈齐觉着难待,眼复四面八方打量了个遍,一时立在古架前品清润瓷器,一时又仰头望壁上画锦,垂目复瞧见案上静搁着艾草与药茶,他这才忆起,孙若絮也学得一身药医本事。
既为医者,岂会不察己身异状?他陈齐虽是胡乱断一通,可至少也能诊出其气浮燥热,心率生乱。
这般想着,脚步忍不住朝屏风后探去,内里置设更复堂皇,乃是前蜀王爱妃最喜纳凉之阁。
陈齐啧啧称奇,复又一路瞧了个遍,沉木架上再不是瓷瓶与雕设,反堆满一篮篮晾晒的草药。
“小蓟、地榆、蒲黄、棠梂子、艾叶。”他摸着下颌逐一辨认,行至北面尽头,复向内绕行,接着念,“乌蔹莓、忍冬藤、川芎,虫胶——”
“……不对,不是虫胶。”陈齐步子一顿,捻起竹筒盖中红棕团块,断面之上呈半透光泽,似一块松香。
“倒未见过此物,还装在竹筒里。”他自顾自嘀咕,拎起凑近观摩。
捻了又捻,瞧了又瞧,未看出个名堂,却忽觉得眼中胀痛,生生逼出些泪来,指尖亦起灼麻之感。陈齐心脏猛得一缩,惊慌着甩开手,口中喊道:“什么鬼东西!”
那块桃胶似的物什甫一落回小竹筒内,骤然碎若琉璃。陈齐骇得双手微抖,捧着竹筒,一时口中反复着念叨:“完了。”
他慌忙摸索腰间悬着的瓷瓶,倒出一粒丹丸吞下。又猛跳着心摆头四顾,小心翼翼将竹筒放回原处。
筒壁将触上架案,身后陡然冷不丁响起一声喝:“别动!”
陈齐犹如见了鬼,背脊僵住,头一个念头便是先认罪。他忙伏跪身,口中念道:“臣万死,乞公主宽宥,臣奉枢相之令来查公主中毒之事,所待时久,方未忍住入内观摩草药一二,绝无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