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素弯起唇角,嗯了声便褪去衣衫,未料安分躺下心却痒个不止。
她忍不住轻扬尾音,“我有色心没色胆,你放心罢,只借床一睡。”
沈却缓移腿,偏首凝她侧颜低语,“有也无妨……”
殷素略仰眉头,移目而见一双含着温水与火蕊的眸,一时心念动。
还道非是存心,一句不称意,便似坛闷罐。
她到底不敢再直说了,只撇开眼,平复呼吸。
不能被他一个不自知的眼神便缠引了去,那也太没用了……
殷素定了定神,很快从脑中扯出件正经事,“蜀中事已完毕,留下杨继与语山守兵传讯,我便打算去洛阳。”
沈却一怔,缓自榻间起身,“几时动身?”
“三两日间,入蜀本是为筹募兵马,如今万事已定,也无长留理由。”
沈却移来衾枕,指腹微陷,垂目问:“二娘欲以何身份,久居洛阳?”
不同于他的紧张与蹙眉,殷素反而仰笑与他相视,“遇之,我没那么不顾一切,冲着他不可苟活一日的命去。没有一击必中退路明晰的法子,我不会轻举妄动,你啊,不必紧绷着神思。”
静坐郎君叹息一声,昏帐里眼眸似乎化成月下河带,万种情绪皆赋此长河里。
可潮涌之后,沈却平静下来,只俯身将她拥入怀中。
“莫要一时气盛。”清寂低音拂落在耳廓,洇出湿热,“答应我,殷素,若真有那么一日,一定要与我相商。”
殷素握紧他的掌,应下好字。
纱帐床榻拢遮住两人,清素月色垂,此般温情肆意、心扉尽敞的辰光,似只存于此。长夜将尽,待踏上洛阳归途,一切将成为难捱时,最温情与空寂的追忆。
殷素动身打算很快,几日已安排好蜀中一切,启程时,下了阵清亮雨,洗去不少热闷。此事为悄定,她伫立宫门前,佯作目送沈却一行远去,只待夤夜便与孙若絮共赴洛阳。
两国仪节装模作样,虚应故事,殷素略一仰头,只与沈却视线交汇几瞬,便望见不远处闯入位沉目冷面人。
“你什么意思?”李衍商疾步登阶,至她身前,几乎要咬碎了牙逼出字,“离蜀竟不与我相商?”
殷素扫目,这才想起忘了知会一声,然她神色无畏,只撩起眼皮问,“纵我不说,你不也知道了么?”
李衍商难得气笑,他忍了口气,再度平复着心问:“你打算以何种身份去,放走沈却一行人,李予岂能不知你身份?届时如何行事?”
“我有法子近他身,至于身份,他本就知晓我还活着,想来也猜到我在蜀中。”
“殷素,你只有这一条命,你要赌李予的真心么?”阔大身影似翻涌黑云,密密罩住她,“他的真心,最不值钱。”
殷素无声静视。
明明是棋子,是同路人,是各自要李予亡,如今却连番诘问一齐而至,李衍商确实别扭又自大,她明明过往相拒之意如此昭然,他倒还能寻上门。
良久,殷素方开口,“我知道。李衍商,这些时日多谢你,但我去洛阳意已定,勿复多言。”
李衍商几乎挡住殷素大半身子,远处官员不知近状,而自沈却所立之步凝望,这段长久的密语私谈,如悬刃贴近于鼻息。他按指,欲抬步朝前,忽见那人转身,一双鹰目扫他而来。
沈却风不动肩,平静回视。
他静望着李衍商疾步迈来,骤然拔刀,于沈却面色终于生变时,已听刀剑入腹声落耳。
“你——”
话未尽,那双染着血气的眸漠然扫来。
身旁垂立着的武夫已倒下,而另几位判官推官早已吓破了胆跌坐于地。
戈柳杨继,乃至周遭宫外静围着的一群官员,皆是震然之色。
“李衍商,你疯了么,杀了他干什么?”
殷素震愕缩目,她念着沈却安危,一颗心猛提,三步并作两步趋前,却见李衍商在她厉喝逼问里,转复手起刀落,杀了另两人。
“李衍商,住手!你忘了我的话了么?!”
半步之遥,那人猝然回身。
“我是为了你。”
染血长刀当着她面锵然收鞘,李衍商指染些微血迹,面无神情注视她。
他忽朝前倾身,用力抱住殷素。在怀中人还未回神挣脱时,近她耳前低道:“洛阳宫里有一人,如今受封淑妃,颇得李予宠幸,此人可为你所用。杨吴女主杨知微,你要防着她,当初你在杨吴的一切,皆是她传信入蜀相告我。”
不待殷素细忖,立在血泊间的沈却骤然抬步,指骨用力,拉开两人。
他当着诸官诸婢攥住殷素手心,平静直视李衍商,话却比叶尖倒下的雪粒还轻,“桎梏得如此用力,何苦呢,怕她推开么。”
比刀刃还利得视线悬刺落身,沈却反扯起一抹淡笑,牵着殷素朝前缓行。擦肩而过时,他微偏眸,“既知她心生抵触,往后莫再强求。”
“不过,多谢你此数月间,照拂殷茹意。”
第69章 年如马(二)【VIP】
随行者尽数已死,淌过蜿蜒血迹,脚底赤痕一路延绵,身间似乎也还淌着褪不去的血腥气,沈却拉着身旁静默不语的女娘一路疾行,直至殷素唤他名姓。
“沈却。”
他未停步。
过宫道转角,高树作掩,殷素彻底立身不动,反握紧他的手,拉他顿步。
“沈遇之。”
风吹散林下斜叶,一道拂过微抖的肩,她伸臂,至后环住沈却,叹息声缓落于他颈间。
“好些没?”
殷素闷着声问。
裙摆簌簌相撞,而怀中人未语,只缓垂目,握住她扣于腰间的手,告知心绪。
“遇之,随我一道走罢,你独身一人回洛阳,我不安心。”殷素松掌勾着他转过身,还不待瞧清郎君面,便又被清风似的怀倏尔拥住。
颈间拂过丝缕痒意,她听见沈却开口:“他太狷狂。”
殷素望不见,却能晓得他定是冷面咬牙而述,可须臾,那道声色变似火草烧尽后,余下的几丝暖灰,“我讨厌沾上的血腥气。”
“挥之不去。”
“不喜欢便褪下。”殷素认真开口,又抚上他的背安慰:“我带你去换一身衣,蜀宫里有温池,今日不走了,好不好?”
明明忍不住此挽留,可沈却深吸一口气,于温情气氛里骤然清醒过来。
他松开殷素,望着她摇头,“今日我便得离。”
若李衍商未杀了随他一道来蜀使臣,他倒是可以拖着时日,总归最后回洛阳城后,李予必然召之,那时殷素的面容声色所旁人口中而述,如何也作不得瞒。
可如今,唯剩他活着。
他便得快步加鞭,甚至日夜兼程纵马,去以一身溅血沾泥的袍与孤活的命,搏李予信任。
至少能搅得殷素于世人眼前的身份,曝露更慢些。
殷素眉目微蹙,再度问:“当真不留?连衣裳也不换么?”
沈却仍旧摇头。
那身月白衫已不再洁净,随风淌过显露出斑斑血迹,沈却如此喜洁之人,却仍固执不换,殷素静盯着他目,忽而叹息。
“他知道我还活着,却不能肯定我在蜀中。陈平易没有告诉他,因着七娘扮作巫师在他跟前演了一遭,他方确信我未死。”殷素抬手,触上沈却面庞,略微粗粝指腹拂过他眼下小痣,她语气低缓,几乎是一眼看穿沈却心思,“留下罢,遇之。你纵去了,李予也不会信你,留你在身边,无非是想寻我,不要让他如意,好不好?”
似因那句孙若絮扮巫师,也似因她眼里藏着一泓泠泠泉,只对视便能净身清神,沈却喉结一滚,不知怎的,便妥协应下声“好。”
远处浅淡人音起,是那群渐自横倒死人血泊里,回过神的蜀中臣。
殷素带他离开墙根树下,一路沿小径梯行,至泠宫外,唯有一老婢打盹靠着石柱看守。
蜀中自她所掌,便裁去不少奴仆,年轻婢子皆不愿磋磨宫内,而年岁高者却又不愿出去了。
抬近动静惊醒靠柱人,只见她抚了把昏眼,方一惊一乍地起身,“枢相是要用水?”
“沈翰林受了惊,去寻一套干净衣物来,搁着堂外,不必守着。”
老婢哎了声,快着步子去了。忍不住回头时,方发觉枢相是同那沈翰林乃一道进去的。
她这才忆起宫里那些碎嘴宦者所言,都道洛阳派得一玉面郎来请山侯王回京,使得是一出美人计,勾不住山侯王便要去勾枢相。
如今看来,行后路并不作得假。
及至老婢抱着搁案入泠宫,堂内无人,竖着一双耳细听里也无动静,她放下衣衫,只以为枢相已离,便轻着脚步退出去。
而壁堂所隔之后,屏风高竖的春水池前,殷素正仰靠在其间泡着,待沈却褪衣。
老婢迈进的脚步声她已敏锐闻得,暖融融的热气氤氲而浮,屏风里印着道微动虚影。殷素知晓如今殿里只她二人,话便肆意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