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渐渐缓下来了,车内两人仍旧叙着话。
“如何不晓得。”孙若絮听她提及幽州,又依着前头的三言两语,轻易便脑补出沈二娘的过往。
一个凭着杂耍谋生的女娘,不幸卷入一场战火,只怕一身伤就是被战事伤及无辜所致。
思及此,她不由泄恨骂道:“没脸皮外夷晋王,如今听说已经在魏州称帝,倒还号起唐来,若非幽州殷尧阻了他称帝的路,如何敢直杵杵正面着汴州开封府,升魏州为东京兴唐府。”
骂了这头,她又骂起另一头,“大梁皇帝也非是个好东西,老子糊涂猜忌,儿子也荒淫,把大梁最后一位地大兵广的使君弄没了,心里头才舒坦了!”
殷素怔怔听她叫骂。
一时困她太久的事好似有了眉目。
平卢军究竟有没有北上?
是她同阿耶没有撑住等到吗?
还是他们一直凝望着,不愿入那道城界。
是平卢王稍的错,还是皇帝朱奇的错?
牛车彻底停下来了。
帘子被掀开,灰白的光透进来。
翠柳同孙若絮将殷素从里移上素舆。
她适应了下阴云惨白的光亮,方才眯着眸子睁眼。
沈却也正撩帐下车,*瞧望四周。
一行人立在有些冷清的街巷里头,承着来来往往算不上太和善的打量。
身后肉铺有一下没一下地剁刀,殷红鲜血顺着铺面流了一地。
往旁处瞧,茶楼旗面迎风斜坠,满楼之人皆探出头张望他们。
朝上望,旗旁立着一位五大三粗的男人,头裹巾子,身穿软甲,手中横刀正搁于窗框。
这是外头安营扎寨的兵将。
殷素瞳仁猛得一缩,瞧出他们眼中的不怀好意,慌忙扭头急唤。
“沈——”
“哎呦!郎君娘子们是要住店罢!”
殷素的话被人一阻,只瞧对面旅舍冒出位布衣女娘,脸上正仰着笑,迈过门槛乐吟吟来到跟前。
“咱家这旅舍是县里头顶好的,一夜只需一百一十文,瞧郎君娘子们人多,咱们还能抹去些零头!”
孙若絮远远地盯着女掌柜,又朝殷素小声道:“这位女娘子倒像是将哭过一场,如今笑得渗人。”
一旁二老也觉出些不对劲,便听沈顷客气言:“多谢掌柜,我们乃是进县里头问个路。”
他笑得和气,又拱手问:“不知往宿州行,该取何道?"”
“哎呦如何不晓得,不过如今去只怕要在露宿荒林了,倒不如在凤台歇息一夜,赶明儿一早,我遣人给你们指路!”
王代玉摆手,“我们赶急,露宿也使得。”
女掌柜神色可见般地急促起来,一个劲儿阻道:“娘子不晓得外头得利害!进来时可瞧见守着的官兵啦。”
“那是官兵?”沈顷狐疑问。
“便是官兵。”掌柜连连点头,四处张望一番后便苦口婆心地劝:“如今世道乱,咱们这儿出了个夜叉精,夜里头神不知鬼不觉掳走幼童女娘,先前还是在县外,现在已混到县里来了!”
她小声解释:“外头守着的官兵,便是为了防住那该死的夜叉精!”
一句夜叉精,倒叫沈家一行人毛骨悚然。
殷素神色微动,扭头朝先前的茶楼望去,只见早已如常。
她又细细思忖初来时连片的营帐,若如掌柜所言,倒也不甚奇怪了。
“既有官兵守着,咱们便再此小住一晚。”沈顷同王代玉商议一番,很快定下主意。
掌柜喜形于色,殷勤迎他们进去。
殷素仍同孙若絮呆在一间屋,门将闭,便响起叩声。
是沈却。
颀长的身影靠在那儿,正动眸朝殷素望来。
“将才在外,沈二娘有话同我讲?”
殷素一愣,实话言:“只是方才觉得此县怪异。”
孙若絮杵在旁,瞧两人一坐一立,隔着大段距离忽而双双闭口,她倒替人不自在起来。
“既是一家人,那沈娘子同沈郎君慢聊,妾先去旁处转悠转悠。”话毕,她蹿出去,还好心替人合上了门。
屋内更加阒然。
殷素动不得身,只好坐于那儿,朝立如松竹的郎君轻道:“过来坐下罢。”
沈却从容踱步至案前撩袍。
“你也觉得此处怪异?”他十分熟稔地斟了杯茶,浅饮一口,见殷素视线落在盏内,倒是指节一蜷。
很快,他抬手,又替殷素斟了杯。
“方才立在外头,瞧见对面茶楼里有不少看热闹之人,所着虽像兵卫,但绝不是官兵之服。”殷素略微凝目,慢慢道:“但或许如那女掌柜所言,县外有食人者,百姓便自发想守着亲人,添一份安心。”
“不过。”她一顿,朝沈却望去,“茶楼里确有官兵。”
沈却迎着她的目光起身,淡声言:“如此说来,或可安一份心。”
他踱步朝前,微倾身,那只握杯的手已悬在殷素唇边。
雾气萦绕,模糊视线。
殷素怔愣间,唇处已贴上温热,引得人下意识张口。
她鲜少有此乖觉时。
沈却忽而浮起些笑,骨腕朝上微扬,控制着热茶一点点被殷素饮入口。
素舆上的女娘被迫抬起些下颌,俯仰间不经意撞入那双略略含笑的目。
待她细察时,却又消失地一干二净。
一种怪异的不自在感,便顺着背脊爬入头皮。
她受不住,唇离杯壁,朝旁咳了几声。
“呛着了?”沈却慢慢收回手。
“无碍。”
沈却没再坐下,而是搁至好茶盏,踱步朝外,“此处总归叫我不能全然安心。”
他顿身,忽回望她,“夜里若是觉察不对,记得唤我。”
“我就在旁。”
第8章 衔烛龙(一)
凤台的夜很冷,门窗俱闭仍透寒风。
殷素同孙若絮躺在榻上,却并无睡意。
她微微撇头,只能望见横亘在厚衾间的青布包袱——为防止睡相不佳,伤着她的手腕脚腕,孙若絮特地琢磨出来的法子。
暗纹绸面上混着女医娘惯用的艾草气,也未能安住她神。
再朝远落眼,便瞧窗缝里漏进的夜风,吹得帷帐飘飞不止。
殷素逼自己松开神思,闭上眼安睡。
可就在这俱静之下,她听见一声低咳,隔着墙壁,却仿若在身后。
殷素睁开眼。
此方位一墙所隔,唯沈却一人。
如此深夜,他竟也未眠么?
低咳声再一次响起,有些急促。
殷素不禁暗忖,隔着一堵墙尚能闻声,那在沈却屋内,该是极重的咳喘了。
他的病拖着还未好么?
伴着时不时入耳的咳声,便搅得一点睡意也无。
或许是她心烦意乱,亦或许是旧日性子使然,殷素立起臂膀,朝后轻撞了两声。
恍然间,那声咳喘猝然停了。
阒然持续多刻。
殷素面上神色微松,意识逐渐缥缈松懈。
可下一瞬,那面墙壁处,响起分外清脆的三声敲击,一点点撞入她耳中。
清晰到她知晓那是沈却抬起手,以指做敲。
殷素蓦地睁眼。
酝酿出的那丝睡意全无。
她突然意识到,如今两人之间,该是只隔了那面并不挡音的墙。
我就在旁。
空寂之时,脑中莫名闯入此话。
殷素心念微动,琢磨“在旁”二字,心中竟泛起说不出的怪异。
她飞快将手臂缩回被衾中,继而闭上眼安分不动了。
风短暂停了一瞬,夜又静下来。
另一头的沈却正半支起身子,垂眼盯着榻后的那面墙。
搁放在被衾外的指节微动,耳却细细听着动静。
那屋中……是殷素未睡么?
撞声沉闷,莫非出了事?
思及此,沈却整个人都支起来。
泛凉的指节触墙,他垂下身,低唤了句,“殷素”。
冷气顺着阔露的中衣钻入,不由又勾起些咳意。
沈却忍了忍,以拳抵唇,到底是未出声。
须臾,又笑自己糊涂。
想来是这面墙并不隔音,咳声扰眠罢了。
只是,夜深至此,她仍醒着么?
翠柳常提殷素夜里少眠,常只能入睡两三个时辰,沈却如今亲自撞见,不由叹气。
苍天何苦将人蹉跎折磨至此呢,殷素从未有罪。
少时无奈于她的死缠烂打与傲气凌人,如今他却希望在那张面上能多显露几分。
至少,像一位还活着的女娘。
沈却直起身,复又躺回去。
罢了,只待南下将她细细养着,他便也不愧对,相拒几年的殷老将军了。
正躺定,窗棂处忽传来极轻微地攒动。
沈却移目,他并未起身,只盯着隐入灰暗里的窗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