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玕院是离瑞霭堂最近的院子,是祁家留给祁清宴成婚后住的,只比老夫人的院子小一些。
客房的浴堂内,褪去被雨淋得湿透发沉的衣裙,浑身浸在热水中,祁泠浑身暖洋洋的,恨不得长久埋在水里。
碧若端着托盘走进雾气蒙蒙的浴堂,托盘上面整齐叠着衣裙,小衣袜子都有。
青娥舀着水浇在祁泠身上,听见脚步声回头,眼神扫过一遍,放下手中木勺,拧眉问,“绣鞋呢?”
“一时哪里能寻到合适的?绣娘说她们那处没有泠娘子的尺寸,衣裙还是用郎君没裁过的衣料同舒娘子那份换了,还不知大小呢。”碧若颇有怨气,她自打成了琅玕院的侍女,走到何处不是被人客客气气的对待,今日头一回在绣房受气。
青娥冷冷道:“这样的说辞,你到郎君面前去说吧,自看他会不会饶你。”
碧若紧闭着嘴,到底是没了底气,没反驳。郎君不算苛刻,却不容许下面的人出错。
“绣房的确没有我的尺寸,我的衣裳鞋袜都是二房自己在外面裁的。”祁泠不理会碧若的无礼。她知道自己是养女,吃穿用度都是走冯夫人体己,不算祁府的主子。
“青娥,能否帮我寻个人去二房找我的侍女银盘,让她带我的鞋子过来。”祁泠冷静提议着,她既已到了琅玕院,不能穿着旧鞋到处走,自然也不能等着鞋干透再回去。
“可郎君还在等着……”
碧若话还没说完就被青娥刀了一眼。她早该想到这点的,多拿几双大小不一的回来试试,或是在绣房找双能穿上的布履,何必要撂人面子。
碧若是觉得祁泠平白无故多事,又在府中听说过关于祁泠身世的一点流言,所以不喜她到琅玕院来,也不乐意伺候她。
她一根筋,在外面受了气就立刻回来抱怨,人情世故不通,但记性好,负责规整院内东西,立刻扭头跑走,“我这就去找找……记得有……”
……
凉风裹挟着雨丝,将窗子旁的帐纱吹得飘荡不休。书房的位置极佳,四扇木窗敞着,能清楚看见琅玕园中翠绿竹色,被雨水润成深色的大片青石。
内里素屏伫立,下首一低矮的竹榻,案前散着几纸文书,一旁香己上的青铜博山炉燃着袅袅白烟。
竹榻上郎君斜倚,持着竹简,亦是刚沐浴更衣过,广袖长袍,束起的发尾湿润。
竹叶落雨,发出簌簌的响声。忽而,一下又一下清脆的响儿渐近,规律似脚步声,祁清宴将竹简倒扣桌上,抬眼望去。
祁泠敛衽一礼,又道一声,“堂兄。”她来得急,青丝未干,皆柔顺披散在脑后,显得格外乖巧。一身绸缎绣金线的衣裙宽松罩住她,腰间纯白绦带束起纤瘦的腰肢。
祁清宴垂眸下望,见她着一双方头高齿屐,露出素绢袜来。
祁泠捏着衣角,紧张到放慢呼吸。方才碧若找来一双木屐,她不想穿,实在没办法打算勉强穿她湿透的那双鞋。青娥却劝道不可,郎君会不喜的,平日里书房都不许旁人进去的人,又怎会受得了沾水的鞋?
祁清宴又一直在等她。
她只好凑合穿来了。
到了地方,祁泠又难免后悔,女儿家的鞋袜总是私密的,木屐男子穿得多,贵族女子也会偶尔穿,但她总觉不舒服,极少去穿。
察觉出她的羞赧,祁清宴坐起身,指了指一旁的竹凳,“妹妹坐下吧,可否与我细说退婚原由。”
他的态度寻常,祁泠的尴尬无措便也少些,又听他提起退婚二字,心思被转移。
能同冯夫人能说出的话,此时变得有些难张开口。对面是男子,名义上虽是堂兄,但实际与她而言,他与陌生人没什么差别。
她坐在冰凉的竹凳上,将脚往回缩,用垂下的裙摆遮挡住鞋袜,在心里斟酌一番后道:“卢家待人不仁,非可托付之家。而卢肇月……许诺未守,非良人。”
女娘一双柳叶眼线条柔和,似浸着秋水光晕,黛眉微蹙如远山含雾,咬着字、字正腔全地说,既不张扬又因着语调不显露慌张。
祁清宴偏问:“何约?”
祁泠神情一滞,攥紧袖口,繁琐的金线刺绣压在她掌心。她垂眸,睫毛似蝶翅忽闪,缓缓开口道:“只守一妻。”
室内静下来,又恍若回到方才在瑞霭堂前,两人共处同一伞下。
祁泠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很轻很淡,不夹杂任何情绪,却让人手心生汗,莫名压迫。
一声清脆的鸟鸣打破静谧。
祁清宴轻笑一声,若丝竹和鸣,语调散漫,“若妹妹这般,恐难觅良婿啊。”
良婿。
祁泠紧紧咬住下唇,她自己也知道难。
但这不与男子要求妻子贤良淑德、传宗接代、宽容大度、妻妾和睦一般么?而她只是要求为人良善,待她专一,岂不比大多数男子要求更轻易?
“那堂兄呢?”她的声音很轻。
祁清宴问:“什么?”
祁泠抬头同他对视,“若堂兄娶了妻,也会狎妓纳妾,不为良婿么?”
祁清宴神情不变,看着她不说话。祁泠也不回避,任由他的目光落在身上。
第5章
为了避嫌,书房的门没关压,半阖着。
青娥走近,听内里没声音,轻敲了敲门,“郎君,泠娘子身边的银盘来了。”
“江州临水,妹妹长在那儿,沾了钟灵毓秀之气,定能觅良婿。”祁清宴收回视线,未答祁泠的惑,又道:“后日,瑞阳王妃大寿,祖母同她有些交情,定会前去。祖母年龄大了,出行不便,妹妹陪着祖母一同去,如何?”
祁泠点头应下。
见她如此听话,祁清宴笑问道:“妹妹想知道何时退婚么?”
祁泠顺着问道:“何时?”
祁清宴道:“后日便可。”
……
祁泠同银盘回了二房,吃不好睡不好的等了两日,琢磨不出来要如何退婚,好不容易挨到了祁清宴说的后日,早起拾掇好自己到瑞蔼堂前等着。
辰时方过,听荷搀着老夫人出了门。沈老夫人将近耳顺之年,身形却未佝偻,仍能看出年轻的尊贵与气度来。她久不见客,今日难得要出门去,沧桑褶皱的眼端详着站在一旁的祁泠。
今日祁泠衣裙是冯夫人给她挑的,蓝白折裥长裙,肩系同色披帛,戴一顶纱制小花冠,花冠点缀着一圈珍珠,搭珍珠耳坠,整个人清丽素雅,宛如枝头初绽的玉兰花。没有旁的女娘奢靡,但她站在那儿,不自觉就惹了旁人眼。
祁泠行了个对长辈的礼,十分标准,“给祖母请安。”
这般模样,若退了婚,也不知是福是孽。沈老夫人无可奈何叹叹气,“你起来吧。”又转头问身侧仆妇,“小岚呢,昨个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带着舒儿也来,怎没影了?”
仆妇俯身回话,“禀老夫人,姑奶奶带着舒娘子和二郎君先出门访友去了。姑奶奶派人来,说舒娘子好不容易才出门一趟,她要带着多见见世面去。”
沈老夫人哼一声,“就这一会儿的功夫,能去见几个人?大的怕不是要带坏小的,她到处闲逛,带我的舒儿作甚?”
仆妇在老夫人面前很有脸面,应是亲近的人,打趣着为其说话,“老夫人还想姑奶奶和舒娘子不成,不过片刻,等到地方不就见到了。”
祁泠知道姑奶奶指的是祁观岚。这位姑母过着极潇洒的日子。和离后十多年未再嫁,被母亲和两位兄长庇佑着,平日素喜出门访友。
沈老夫人提起女儿和外孙女时,语气亲昵,自是她比不了的。祁泠一路跟在沈老夫人旁,不多话。
瑞安王妃五十五大寿,王府门前红绸灯笼高挂,宾客众多,在前迎候的侍从也喜气洋洋。祁家的马车一到正门,便有特意候着的嬷嬷迎上,带着老夫人往后院王妃在的地方去。
王府高墙耸立,一行人过石刻影壁,眼前惑然开亮,正殿五扇红朱漆的门齐齐开着,等待拜寿的宾客大多聚在此处。
因着老夫人同王妃是故友,嬷嬷带着人从院侧绕行,方进后院,可见高楼池榭不断,壮丽而精致。
嬷嬷也自豪,介绍道:“是今年新修的院子。”
池边有娘子们在赏花,花艳丽,人也娇,一时分不清哪个更好。
后殿雕梁画柱,宽敞明亮,瑞安王妃高坐正位,绛红蔓枝纹深衣,盘高髻,簪珥下坠纯金凤首。
瑞安王妃见到人,忙拄着拐杖走下,她颧骨高,脸长些,见沈老夫人神情激动,脸上褶皱更明显。两位故友紧握双手,多年未见,难能重逢。
瑞安王妃拿着手帕,不断擦泪:“多年未见姐姐了,一晃都老了。”
沈老夫人眼眶红着,应着话,“可不,咱们都是有了孙辈的人呐。这几年我身子骨差了,连院子都少出,今日若不是你过大寿,我也是出不来的。”
“唉……”瑞安王妃道:“……当初姐姐吃了太多苦,祁将军早早没了,扔下姐姐一人吃苦,拉扯孩子,谁能料到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