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一处屋中,寂静无声,时不时响起两声压抑的深咳,杂乱沉重。
大理寺虽不至于对他严刑逼供,但狱中潮湿闷热,黄朴还是犯了旧疾,咳嗽多了,脸色青紫。
水声之后,杯盏推到面前,黄朴喝下,润过的嗓子依旧嘶哑,“谢圣上。”
第77章 077 虚与委蛇到此,真是够够的了……
明康帝深深看着, 当年多谋善断的英雄也老矣。
遥想当年,他只是父亲众多儿子中平平无奇的一个,性子圆润, 不善筹谋, 也正因此, 兄弟倾轧间存活下来,他与黄朴儿子黄正成为挚友, 他寡言, 黄正思敏善谈。
他一板一眼, 规矩从不出错,黄正行事大胆, 颠覆常规。
他沉重,黄正明亮。
他想成为黄正这般, 却做不到这般,黄正赤诚,看他闷,时不时拉他到府中,动荡飘摇的土地上,唯有黄家小院中传出朗朗诵读声, 书生各个精神昂扬, 炽热地看着前方的人指点江山。
他坐在一边,只听了片刻,心底便有了蠢蠢欲动的念头。
不该有的念头, 可因着愈发增大的可能性, 不断撞击着外层的保护色,开始张狂了起来。
黄正依旧潇洒,他寻不到人, 便坐在一边听黄朴讲课,时而得两句点拨,算是半师,他曾提出要以束脩之礼正式拜师,黄朴推拒,“不必拘泥于繁文礼节,有这个心便可。”
后来无数次,他庆幸当初没有给自己按上这个名号,不必受师徒之间的掣肘,可庆幸之后,是反问,他是不是早已聪慧到能算出如今局面,不屑让自己当他徒弟。
莞尔一笑,随即否认,若是会审时度势,就该急流勇退,不该拿黄正性命去博。
明康帝心胸又坦然了下来,慢慢道,“这些时日,委屈老师了。”
“圣上说得哪里话,事不辨不清,不查不明,同僚为了臣之青白奔走,老臣只是安稳一角,何来委屈一说。”
明康帝爽朗的笑了起来,“老师,还是这么阔达。”
笑声停下,明康帝犹如求学的学生一样,吐露心中的疑惑,“此次事情牵扯二皇子及万千学子,若是不能秉公执法,科举可信度丧失殆尽,国之栋梁如何选取,学生很是头疼。”
“老臣不敢妄言。”
“连老师也不敢真言了吗?”
黄朴顿了片刻,灰暗的光线将他的声音加了层沉重,缓缓道出,“圣上为国之君,思虑之深之重,是旁人无法思量的,影响深远,可为百姓可为大晋,但唯独没有圣上个人之益。”
“而老臣所想,是想还老臣青白,严惩心思不正之人。”
“圣上和老臣思量方向不一致,臣实在不知如何言语。”
明康帝一时无言,更或者是不言而喻的默契,靠在圈椅上,看向发白的老臣,难得没有试探,只淡淡说道,“学生知道老师懂学生在想什么。”
天下之人,都在向他索取,都在向他哭求,他犹如站在万千骷髅之上,往下还有不断攀爬的恶鬼,他心绪翻滚,恨不得一把火烧了这些,却又想着恶鬼俯首称臣,世人不懂,唯有他能懂。
“那学生如何做呢。”
“老臣若遇事不决,便会回本溯源,追其根源,至于圣上如何做,老臣实在不知。”黄朴起身作揖,看着地上光影一闪而过,眼眸深了深,事已至此,心中悔恨几乎使他失了镇定,他再也不愿多说一句。
虚与委蛇到此,真是够够的了。
明康帝临离开前,看着黄朴又一阵急咳,心下不忍,吩咐道,“为黄大人请个太医。”
出了大理寺,经过长长的官道,风吹的衣摆簌簌作响,“去宣二皇子。”
小内侍提着灯笼应声离开,天地已被暮色笼罩,那点灯光如暗黑夜色中缥缈的一点光,好似转瞬即逝,宋朔看着从远处走来的太医,虚叹道,“事怎么能这么容易成了?”
陈甫不懂,“大人,可有哪里不妥?”
“事事顺当,哪里不妥!”
陈甫还未反应过来,便听到前方揶揄道,“太顺利得到的东西,不过是别人施舍给你的!真是没想到,平平无奇的几个人,能做到如此滴水不漏,到底是运筹帷幄呢,还是天意x如此呢?”
太医已到眼前,陈甫下去接了太医,寒暄两句,便引进了大理寺。
宋朔莞尔一笑,忽而感觉事情有些意思来,好久未有这般棋逢对手的时刻了,一个禁军统领,一个前朝孽子,一个冷落皇子,居然能将前尘旧事拉扯到眼前,布置成如此局面。
大皇子的敌人看来早已更换了。
“母妃!”二皇子从议事殿出来,急匆匆奔向此处,脸色淡然,细看之下掩着喜色,父皇原来是信得过他的,他不过言语两句,便解了他的禁足。
二皇子吩咐将门阖上,光线暗下,遮住了柳贵妃苍白的脸色。
“母妃,时机已现,下面情况只会更严峻,这次父皇能如此轻松放下,必还是存着对大皇子的嫌疑,虽然这次我被他陷害,最多是打了平手。”
二皇子在那边志得意满说着,规划着接下来的事情,大皇子一击不中,必会接二连三,皇后心狠手辣,他和母妃要商议好接下来的应对。
见说了半天,母妃依旧没有反应,二皇子意识到些许不对,“母妃!”
“啊...奥。”柳贵妃哆嗦了一下,“你还好吧。”
有气无力的,失了先前的张扬。
“此事本就不是我做的,只要父皇不是要立大皇子为太子,将我铲除,我又怎会不好!”
柳贵妃吓得做势要捂他的嘴。
二皇子皱眉,接着道,“母妃,放心,我省得轻重,从段家搜出来的只言片语,那些似是而非的话太牵强了,再者我们还有孟青山这张底牌。”
柳贵妃听到孟青山的名字,一股战栗从脊骨升到后脖颈,身子忍不住抖动起来,恨不得捂住耳朵。
“我已把此事推到黄朴身上了!”
咣当!柳贵妃紧紧抓住扶手,才没有跌到地上,颤巍巍抬头,看着二皇子精神焕发,他紧紧闭上了眼,提了口气上来直接道,“青璃是黄家的孙女!”
二皇子张了张口,这句话反复撞击在心口,忽然如雷劈般,怔愣当场,吼道,“青璃...怎么会成为黄朴的孙女?!”
半晌寂静无声。
罗嬷嬷从阴暗处现身细说了一遍,退到了门口。
一时无言,只有盘算落空的失落。
二皇子和柳贵妃手握青璃的底细,一面威胁一面施恩,打算挟制孟青山为他们所用,却没想到横生枝节,到了此时,手中的棋子成了威胁的刀刃,被愚弄的气愤与后悔彻底摧毁了二皇子的面庞。
风光霁月的二皇子,一脸憎恨,些许忌惮,却又被掣肘,忍了又忍,还是猛然踹翻了案几。
一阵噼里啪啦,谁也未动。
二皇子脑子里急速转着,仔细回忆刚才在议事殿的每个字,顿时大汗淋漓,他有个直觉,他进入圈套了,可是是谁设计的?大皇子?皇后?还是...
二皇子眼前雾蒙蒙的,看不清楚他走上了哪条路,可心中却十分清醒的知道,父皇不追究他,不是相信他,是觉得他不过如此,已然出局了!
一个狠厉的想法在心底悄然而升,又被他压了下去,还不到时候,眼下他需要平稳地度过这个局面。
他曾暗里威胁孟青山,二皇子后悔当时如此着急,眼前看来还有转圜之机,关键便是青璃。
二皇子思定了主意,跃跃欲试道,“母妃,此事我们操作得当,说不得如虎生翼。”
柳贵妃眼里无光,怔怔接话,“怎么操作?”
“此次青璃身份大白,众人都处观望,我们可帮她回黄家,以前我们并未有过矛盾,加上这次相帮,依着她在黄朴心中的重量,此次的问题根本不足挂齿。”
柳贵妃想也未想,“不行!”
“为何!”
“...”
“再者当年她为何流落在外,我...”
“我说了不行就是不行!”
二皇子仔仔细细打量着柳贵妃,狭长的眸子里全是不满,冷冰冰的,不含一丝温和,此事该是母妃为他打点才对,根本不用他提出,想想皇后如此狠毒的女人,为了大皇子这个废物,处处筹谋。
原来,不是他不好,只是连着母妃都不站在他这边罢了。
“母妃说不行就不行罢,此事我再想办法,母妃早些休息。”二皇子转身,拉开宫门,就这么大步离开。
夜风扑打在脸上,柳贵妃一脸泪痕,“嬷嬷,你下去吧。”
宫城大的空落落的,柳贵妃这些年恣意着,明媚着,脸上的骄傲从未落下,不曾也不敢回头望去,更不允有的想法冒头,可她总觉得轻飘飘的,此刻心底沉重无比,连最起码的体面都没有,为何觉得终于有了落地感呢。
恍恍惚惚,柳贵妃心弦紧了松,松了紧,迷糊糊的,意识渐渐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