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并非什么正儿八经的教学,而是李流云方才一抬头,忽然发现星象生异,于是来到窗前观星。
李流云微微拢起眉,这星象莫名让他联想到今日的盐引大案:“白虎居辰,暗喻官灾刑戮。”
林木微微一愣,显然也想到了今日刑场处决的情景,他猛地反应过来:“天罗在辰,地网在戌,也就是所谓的天罗地网。白虎居辰,是不是代指被困天狱?”
李流云颔首:“桎梏之殃。辰又为山林中之墓地,有未葬之尸,”他目光一转,遥望风陵渡口的方向,沉吟须臾,“今日在渡口斩决的案犯全部枭首示众,契合未葬之尸……白虎乃四灵之一,西方七宿,主兵戈刑杀,因此刑场一般设在西方,刑台也会钉入白虎七宿斩桩镇煞。”好比斩首的铡刀也是虎头形,斩有罪之人,所以,“白虎噬尸,又叫白虎噬罪。”
听到此,林木立马正襟危坐,仿佛看到风陵渡的方向亮起一缕不同寻常的微光。
客栈与渡口少说十里地,隔着起伏错落的千重屋脊,抬头望,仍能窥见伫立山脉高处的烽燧台。
烽燧台上旗杆猎猎,夜幕后会点亮一盏防风磷火灯,灯火照守着三河锁钥,古往今来从未间断。
而灯火之下,一道瘦长的身影飘忽忽立在烽燧台,好似能被河面的寒风吹得飘起来。
此人脸上罩着张笑眯缝了眼的白脸面具,身着桑麻长袍,像极了祭祀场上跳神的舞伶,十分鬼里鬼气地俯瞰着风陵渡刑场上的情形。
以铭文锁链织就的罗网转瞬间铺天盖地,好似从血地里抽出来的荆棘,泛着淡淡符光,被白冤暴戾的崩断一拨,却也在她身上划拉出数道血条。
意味天罗的“荆棘”生生不息,静观刑场的笑面人启口,低喃如气音地吐出一个字:“绞。”
绞刑下达。
荆棘扭曲变幻,缠住白冤脖子猛地绞紧。
白冤刑罚加身,手脚被缚,难以挣脱地向后砸在刑台上。
人在遭受绞刑的濒死之际,脸色往往会因为窒息从涨红到发紫,眼眶暴突舌头伸长。
但白冤的面色却一刻比一刻更加惨白,甚至渐渐覆上一层薄霜,连眼睫都凝了粒粒盐渍一样的白霜。
她血淋淋的五指狠狠扣进地砖里,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无数冤死之人的死状,每一个都令人触目惊心。
受死的感觉当然好不到哪里去,山呼海啸般的喊冤和鬼泣几乎要将她溺毙,没有一缕冤魂是肯安宁的。
苍穹中的星辰像要砸下来,白冤痉挛似的顶起下巴,和那些恨不得溺死她的喊冤鬼泣一样,爆出声震山河的嘶吼!
那嘶吼声中裹着万千鬼泣惨嚎,听得周雅人头皮猛地一炸,浑身汗毛倒竖,而眼前的场景更是激得他血脉逆流,眼眶发胀。
白冤满头霜发,血淋淋地撕开绞住脖颈的“荆棘”,上头的倒刺勾黏住血肉,几乎撕下颈间一层皮。浑身铁锁叮铃当啷地炸开,数不清有多少根,密密匝匝地系着死状各异的无数冤魂。它们嘶吼号啕,疯狂挣扎,每一下都撕扯着白冤的骨肉,几乎要将她拆成零碎。
“白冤。”周雅人的声音不可抑止地发了颤,顾不了分辨此刻是何境况,径直冲向刑场。
在无数冤魂的狂躁乱挣中,白冤浑身上下每一根骨头咔咔乱响,很显然,这些人生前本就死得冤枉,这时候谁都不想再历一场就地伏法。
白冤痛苦万分地踉跄几步,由着冤魂拉扯,根本难以维系平衡。余光瞥见奔袭而来的人影时,她陡地转头,数根冰锥猛地飞刺而去,直接扎在周雅人的脚前。
他被冰锥阻了步子。
白冤再也撑不住跪倒在地,膝盖重重磕在嶙峋铁锁上,但相较于拆骨撕肉的痛苦,跪个铁锁简直不痛不痒,她咬紧牙关:“……别过来!”
白冤仰起头,透过半阖的眼睑,目睹那串仿佛来自天穹的星辰急速砸落,在半空中幻化成一头凶猛的虎影!
“星煞之力。”白冤呼出一口结了霜的寒气,忽然觉得累极了,“白虎噬罪。”
刑罚起源于天,圣人因天讨而作五刑,而此阵便是引星力助刑威,以天象戮有罪。
果然做局之人事先做足了万全准备,根本不打算轻易放过她,决计是要置她于死地的。
她这漫长又受困的一生,难道真要到底终结了?
这念头刚漫上心头的刹那,白冤竟然有种松一口气的释然,原来她对这人世,并没有什么眷恋。
毕竟所见皆是糟心的命途,到处都是杀孽和险恶,根本不值得留恋。
可当白冤回过头时,却看见那青衣人不顾一切奔向刑台,卷起的长风化作利刀,斩向束缚住她的刑链枷锁!
铮——
数道利箭破空射来,竟与风刃相击相抵。
周雅人蓦地一怔,听着周遭呼啸的劲风,咻咻声接二连三朝他射来!
与此同时,高处的烽燧台响起阵阵连铁碰撞的声响,啷当清脆,直直撞进周雅人耳中。
鼓膜蓦地一震,瞬间扰乱了他的听觉——这是专门针对他的!
周雅人神色骤变,飞射的箭镞擦着他脖颈的皮肉掠过,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线。
而刑台之上,虎影刑威直直降下……
周雅人奋不顾身劈出风刃,却尽数被利箭击阻。
在连铁碰撞的干扰下,他听不准声,自然也躲避不开危险,一道利箭贯穿他肩胛,另一道箭镞击穿他膝盖。
剧痛蓦地袭来。
好在他这双眼珠子不算全瞎,幸而他能看得见白冤,哪怕被连铁干扰,周雅人也能精准地甩出数十道风刃,斩向白冤身上的刑链!
谁能想到,风陵渡这处刑场,竟是专为白冤而设。
而这设刑场之人,还做足了对付他的准备。
周雅人当然记得这道连铁碰撞的声响,在他第一次踏足北屈之时就曾听见过,是名磨镜匠。他没记错的话,孙绣娘死前,曾寻那镜匠磨过昏镜,兴许,磨的就是他拾得的这面铜镜。
第108章 劫法场 “听风知确实该杀。”……
烽燧台此刻多出两道人影, 逆着灯影站在瞭望台前观刑,和午时围在风陵渡观刑的商贾百姓们一样。只不过,他们是观刑者,更是搭台子的施刑者。
“唔, 果然来了个劫法场的。”
“一道杀了?”
“瞽师那身本领稀有得很, 将来大有用处, 轻易杀不得。”
此地南接豫西, 西望关中,乃三省交界。
观刑者分批隐伏于三省河岸高崖之上, 视野足以覆盖渡口乃至方圆数十里河道, 阻击周雅人的箭镞正是从高崖之上射出。
本来这些日子费尽心力嫁祸构陷盐引案,特意将监察御史引到风陵, 就是借助拥有皇权特许的钦差大臣之手搭建刑台,随便砍一批脑袋, 就能以冤死之人锻造刑链天罗,本来已经彻底擒住了白冤,只待就地处决, 奈何不出意料地杀出个“劫法场”的听风知。虽然这一环也在意料之中, 但是,他们没料到这瞎子会拼着被乱箭击杀的危险去斩刑链。
正常情况下,当一个瞎子身处险境, 听觉又遭受干扰的时候, 定然不敢轻举妄动。
瞭望台前的某人立刻紧张起来:“刑链断了!”
铛——
束缚住手脚的刑链应声而断, 白冤终于挣脱镣铐,强行压下/体内那帮造反闹事的冤孽,骤然拔地跃起,如一头困兽冲破桎梏, 身形快如残影,在最后关头擦着虎影的戮爪翻滚出去,顺带手搂住箭矢下的周雅人,护着他闪到渡口立的税碑后:“雅人……”
惊心动魄的从天降刑罚下逃生,周雅人盯着白冤皮开肉绽的脖颈,和那一身染血的白衣,心脏撞得肋骨都在隐隐作痛,他压制不住那一瞬间的惊惧和后怕,因为就差一点:“我来迟了。”
虎影如星辰坠地,重重将刑台砸出深坑,青砖碎石迸溅,风陵地动山摇,滔滔黄河都在这场地动中激荡倾汤,巨大的轰鸣和浪潮掩盖了周雅人的声音。但是白冤听见了,她快速扫过周雅人肩头膝盖处的贯穿伤,没什么多余的废话,只简明利落地撂下一句:“待在这里,给自己止血。”
“白冤——”
白冤更没时间听他废话,起身之际手里凝出一丈坚如钢铁的冰刀,身如急电般劈向虎影。
周雅人连她一片衣襟都没来得及握住,明明上一刻他们还在烧着麝香的暖阁中亲吻,下一刻就被拘上了刑台,而白冤身上的酒气还没散。
此白虎临刑,是引星煞之力所化,象征天授刑杀之权,如铜皮铁骨,刀枪不入。
白冤提刀劈斩间,铿锵之声响彻河谷,掀起的大浪撞上崖壁,殃及停泊渡口的大小商船,在巨浪中飘摇翻涌。
白冤手中冰刀寸寸碎裂,无数枚破冰呼啸着插进地砖墙体,岸口的税棚瞬间分崩离析。
虎影目如赤电,凶悍无比地朝她扑来。
白冤身轻如燕地落于河岸,一抬手接住翻涌的潮头,将这波到手的浪潮捏成刀枪,刺向虎影拍下的利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