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琰朝外看去,见侍婢撩开珠帘,簇拥着两个极出众的佳人进来。
当先一名美妇人,瞧来也就双十年华,着窄腰阔袖朱红绣金曳地裙,云鬟高绾,簪戴牡丹流云步摇,鬓边坠着璀璨的金线长流苏,一步一曳,旖丽多姿。
有人好意向祝琰介绍:“这便是你长嫂莛宜郡主了。”
昨夜新房观礼,莛宜郡主没有到。
听说是偶感风寒,怕过了病气给新妇。
今日这般光彩照人,艳丽骄恣,却分毫不见病态……
祝琰敛裙上前,正待行礼,莛宜郡主托住她的手臂,含笑道:“这就是二弟妹了吧?好一个美人儿!”
她声音清朗大方,毫不忸怩。从众人对她的态度瞧来,亦可见其地位高崇,非同一般。
嘉武侯夫人笑斥她:“你风寒未愈,便是急着来跟你二弟妇叙话,也该穿件厚些的衣裳,仔细来回路上又见了风。”
侧旁一个温软的声音道:“瞧姑母多心疼大嫂,宝贝得眼珠子似的。”
祝琰视线落在说话之人面上。
她看上去十六七岁年纪,脸色略显苍白,身形消瘦,五官极是精致秀美,一袭宽松衣裙,缓束着纤腰,越发衬得袅娜聘婷,气质如仙。
“傻孩子,快过来,姑母难道不疼你的吗?”
嘉武侯夫人一手揽着莛宜,一手攥住姑娘手腕,向祝琰笑道:“这是你三舅父家的芸妹妹,自小跟在我身边,跟洹之兄弟姊妹几个一块儿大的。”
祝琰忙见礼。
寒暄片刻,嬷嬷们传膳进来,众人按序分席,落座花厅。
嘉武侯府门高位重,祝琰身为新妇,一刻不敢放松。
昨夜本就慌乱惊惧,未曾安眠,又紧绷着精神应酬半日,不过是凭着意志强撑。
替长辈续茶的空当,侍婢雪歌悄声捧了参汤过来,“奶奶快饮几口,清早至今连口水都没喝上呢……”
身后递来一方手帕,里头裹着鲜亮的糖酥果子,祝琰回头,见是谢芸。
少女柔声低道:“二嫂嫂吃口点心垫垫肚子吧。”
她指了指祝琰的眼睛:“嫂嫂昨晚没睡好,忙了这大半日,怕是早就累坏了。待会儿悄声跟姑母告个假,回去小憩一会儿也好。”
祝琰笑道:“多谢芸妹妹,我不累。”接过少女递来的点心,小口抿了一角,“听说芸妹妹与我同年,不知几月芳诞?”
谢芸顺势挽了她的手臂,亲亲热热地与她一道往回走,沉吟道:“二嫂嫂是丁卯年五月初十的寿辰,我比嫂嫂小半年,年尾生的。”
她声音柔柔婉婉,听来像动听的曲乐。
“我娘生我的时候宛城下了一场大雪,所以我有个小名儿,叫寒酥……”
祝琰捏着手帕的指尖顿在唇边。
谢芸朝她望来,秀美的面上透着真切的关心,“你怎么了,二嫂嫂?”
祝琰垂眸笑了笑。
“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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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上房,回到蓼香汀时,已是未时三刻。
祝琰屏退服侍的人,一步步行至床前。
帐幕床帏皆已换过,崭新的锦被上绣着大红鸳鸯图样。
她在帐幕的阴影里沉默地坐了片刻。
而后起身掀开床角的箱柜。
宋洹之新做的几件寝衣都整齐地叠放在里面。
她抽出一件,展开衣摆内侧,不起眼的角落里,颜色相近的浅蓝丝线绣着工整的小字。
——寒酥。
昨晚潦草而慌乱的过程里,她忍痛含泪紧攥住他微乱的衣襟。
绣线的走向根本记不清,也未曾放在心上。
直到,直到——
那人在她面前清楚说出了她的八字。
她的生辰过往,她的家世为人。
他们全然知晓,甚至背地里一同品评议论……
他们自小一同长大,情分非比寻常,就连寝衣这种贴身之物,也可假之其手,还落下芳名……
昨晚种种如画影,一幕幕在眼前铺开。
他面无表情,只语不发,勉为其难,仿佛为着完成什么任务一般,草草开始,只剖开童贞,便骤然中断,根本未曾完全……
交差给谁瞧?又做戏给谁看?
婆母不冷不热的态度,长嫂莫名的敌意,小姑们的疏离,还有谢芸……
祝琰抓着那件寝衣,悲从中来。
一生那样长,未来的路她该怎么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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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洹之回房时,祝琰已经睡了。
他在床帐外踱着步子,好一会儿才掀帘坐到床边。
今夜不必再点长明灯,只留了一盏红烛在几角。
回身瞥见她半侧的睡颜。
秀丽的眉,挺翘的鼻尖,小巧的嘴。
他忆起昨晚,她在他怀中羽睫惊颤的模样。
无助可怜,弱质纤纤。
喉咙莫名发紧,他别过头去,压抑地轻咳了一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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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别扭宋宅各处皆己落钥,白日繁杂的人……
宋宅各处皆己落钥,白日繁杂的人声消弭在夜色里。
屋檐下红纱灯笼被风吹得摇摇荡荡,刚办过喜事的大宅处处遗留热闹的色彩。
池水倒映着暖红的灯色,一只素白消瘦的手没入水中,一泼一挑,将灯影搅得散了。
水面映入一张哀戚的脸。
待婢在旁焦急不堪,欲言又止,知道劝不住,也不敢劝。
水中人卷起的袖角湿透,轻薄的衣料紧贴在手臂上,隐约瞧得见手腕上紧裹的白纱。
瑞景园外,谢氏遗孀邹夫人一脸焦急地带着人穿过庭院,匆勿赶到池边。见到眼前情景,心脏紧紧揪成一团,压低声对左右斥道:“还不去把姑娘带出来!”
几名婆子立即蹚水入池,将站在池心发证的谢芸拖了出来。
邹夫人抹了把眼角的泪痕,走上前去,又惧又怒,一掌打在谢芸脸上。
“没心肝的东西,你定要将娘的心撕碎了么!”
被打的少女歪着头,眼睛半闭着没有一丝反应。
婆子示意不宜声张,邹夫人停住泪,强压下疾戾神色,挥手命人将谢芸带回房。
屋中,一盏残烛孤零零地立在铜台上,待婢已为谢芸换下湿透的衣裳。
她消瘦的手腕无力地搭在床边,邹夫人亲自替她解下裹着的白纱,白皙柔嫩的肌肤上,横七坚八烙着深深的长痕。
邹夫人只瞧了一眼,便心疼地别过头去。
婆子端来汤药,半盖喂下去,虚弱地闭着眼的少女幽幽苏醒。
“孽障,孽障!你不如一刀杀了娘,也好过让娘整日这般担心吊胆!”
谢芸脸上一点血色也无,张开干裂发白的嘴唇低吟道:“娘,我是怎么了?我...我又做了什么糊涂事了吗?”
邹夫人心痛至极,忍不住哭了出来,一把抱住女儿哀道:“没有,没有!我的好孩子,乖芸儿,是娘不好,都怪娘的命不好,连累你们姊妹俩跟着受了这么多的罪!”
灯烛熄灭了,折腾半宿,天幕已透出几许青白。邹夫人疲惫走出瑞景园,刚跨过门槛,整个人便摇晃着地朝外栽去,幸被婆子们眼疾手快地搀住,才免于摔伤。
婆子担忧地劝道:“忙了一整晚,夫人累了,莫如回房歇息吧?”
邹夫人摇摇头。“无碍,我挺得住。”
清晨上院就已忙碌起来,各处管事的婆子们天不亮就进来内宅,站在院外等着向嘉武侯夫人回事。邹夫人越众走上前,与其中几个体面的嬷嬷寒暄。
屋中侍婢撩帘迎出来,“舅夫人快请进,怎地这一大早就过来了?”
邹夫人强打起精神挤出个笑容,“人老了,觉是越来越少,索性睡不着,不若来姐姐这儿帮忙。”
她将婆子留在外头,独个儿进了内堂。
嘉武侯夫人正在梳妆,邹夫人从侍婢手里接过梳篦,上前替姑姐篦发。
从镜中望见她憔悴的脸,嘉武侯夫人挑眉打个眼色,侍婢们无声退了出去。
屋中只余她二人,邹夫人再也忍不住,眼泪滚滚而落。“姐姐,我可怎么办啊?我的芸儿该怎么办啊?”
嘉武侯夫人叹了声,轻轻握住她的手,“昨夜的事我听说了,芸儿的病你放心,我会叫淳之找最好的大夫给她瞧治,不论什么珍稀药材,也定给她……”
“姐姐,”邹夫人抱着她的手臂扑跪了下去,“芸儿这是心病,她是心病啊!她嘴上什么都没有说,您知道的,她是最乖巧懂事的孩子,她就是自己个儿揉碎了心、疼得骨头都断了,也断断不会说半句叫人为难的话。她又是个姑娘家,脸皮薄,爱体面,可她心里想的什么,难道您不知道吗?她是您看着大的,敬您爱您就同我这个亲娘没两样。姐姐,您救救芸儿吧,我不求她嫁个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过什么繁华富贵的日子,只求她能好好活着。她已经够可怜了,她爹早早撒手去了,我这个当娘的又是个没用的人,自幼定亲的姑爷,还没把她娶过门就没了……若非洹之,我们娘儿仨也早在赴京途中就死了。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