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汐屿巴掌大的孤岛, 能有什么贵人?
林嘉宸一言不发,甩下签气冲冲地离去。黄月娥跟在他身后, 正要追着劝, 他视线落到前面人群中某处,猛地冲上去。
等林远溯和司潮离开,林嘉宸一脸不忿,甩开黄月娥的手:“阿妈,你干嘛拦着我?这天煞孤星就不是好东西,我阿爸一定是被她害的!”
“嘘……你小声点, ”见行人纷纷侧目,黄月娥有些难堪,压低声音道,“阿宸,现在我们家出事,旁人都在等着看笑话,你就不能低头做人?”
“我们问心无愧,低什么头!”林嘉宸不管不顾地往前走,“难道她还能清白无辜?”
眼见山道上人流渐稀,黄月娥不由停步,低声道:“真的……问心无愧吗?”
林嘉宸身形猛然一滞。他缓缓回过头来:“阿妈,这话什么意思?”
若在以前,黄月娥定然不敢说这些话。林嘉宸有出息,是高材生,她只是一个没受过教育的乡野渔妇,什么也不懂,向来没有她置喙的份。
黄月娥没有说。方才林嘉宸抽签时,鬼使神差般地,她也为自己求了一签。
他没有留意,他也几乎从来不会留意。海妃娘娘的签一向灵验,而黄月娥抽到的,是转机签。
告诉她,冰消雪融终有时,只要抓住时机,她的春天会在风暴过后。
许是林远溯的话她真的有听进去,也或许是海妃娘娘的签确实有抚慰人心的力量,黄月娥觉得,一直以来紧紧箍在喉间的渔网,似乎有所松动。
“阿宸,你弟弟阿汶当年……”直至今日提起幼子林孝汶,黄月娥仍觉内心绞痛,“你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林嘉宸的目光肉眼可见地闪烁起来。
他四处张望,但周遭寂静无人。
“他自己生性顽皮,一个人跑去海边玩,不识水性,也没人救,”他顾左右而言他,“都是些陈年旧事,我还能说什么?”
跟从前一样,黄月娥再次沉默。
林嘉宸一向伶牙俐齿,从小就有主意,她说不过。
但作为母亲,她知道自己不会看错。林家的石厝正面海,意外发生时,她在楼上窗边看见过那两道年幼的身影,多年来也像哀痛的鸦群,一直在她梦里盘桓。
而前几天晚上,林嘉宸从暴雨中跌跌撞撞闯进门来,狼狈不堪,一直不离身的眼镜也不知落在何处。没过多久,林远帆也从外面浑身湿透地回来,跟儿子如出一辙。
第二天清晨,海浪中就浮上林远河的尸体。
之后林嘉宸被带走,直到林远帆去派出所自首,也没有告知她究竟发生过什么事。他们父子间好像存在某种共犯般的默契,却唯独缺失她的戏份。
黄月娥不知道真相,但她知道,真相或许离她很近。
现在攻守易势,主动权已经来到她手里。
林嘉宸显然也隐约意识到,连忙放缓语气,安慰道:“我知道最近出很多事,阿妈,你容易胡思乱想。但是台风一过都会好的,你别着急。”
黄月娥惘然地答应一声:“是啊……台风一过,都会好的吧?”
眼见下山路尽,林嘉宸拍拍她的手,说道:“我再去祠堂拜拜列祖列宗,求他们保佑阿爸平安。阿妈,你先回去吧。”
林氏祠堂只对林姓人开放,嫁进来的女眷只有逢年过节重大祭祀时才能进。
太阳已经隐入厚重的云翳,光线渐暗。黄月娥点点头,看他的背影消失在山林间,不知怎么,从未觉得如此陌生。
只是二十多年来,她几乎快要忘记,他们本就是陌生人。
在码头边的丁字路口,黄月娥又遇到林远溯。她大概是刚陪司潮走回家,正在折返途中。
“月娥阿姐,”林远溯微笑道,“刚才没来得及打招呼,看你脸色,昨天睡得还不错?”
黄月娥现在有些害怕她,似乎恐惧于靠得太近,会被某种炙热的光芒灼伤。
可她仍然鬼使神差般地问道:“你昨天说的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林远溯端详她的神色:“没什么意思呀。就是希望阿姐你放宽心,实在不行换个活法,为自己考虑考虑。大家都活几十年,难不成还能被面线噎死?”
“换个活法……”黄月娥嘟囔着,咀嚼这几个字,“怎么活啊?”
林远溯笑道:“你听说过自梳女吧?以前的清朝女人都能活下去,大家都有手有脚,又不是不干活不赚钱,现在都是新时代了,更容易。”
自梳女是闽越一些地方流传几百年的习俗。自明朝兴起,广泛盛行于清末民初,一些女子不想被迫出嫁,受夫家欺凌,便种桑养蚕,入厂打工,甚至下南洋挣钱养活自己。
她们虽然辛苦,但自由。
黄月娥苦笑一声:“阿溯,你和我们不一样。你有文化,读过书。”
“以前的自梳女也不认字啊,”林远溯安慰道,“其实长汐屿很小,往海外面看看,世界很大的。”
“阿溯,你既然有见识,”黄月娥若有所思,又问,“我能不能问你个问题?”
“你说。”
“我家那个如果被警察定罪,是什么后果啊?”
林远溯点点头,答道:“这要看他是什么情况。如果确实是他做的,估计是死刑。如果不是他做的,他给人顶包,他做伪证包庇,大概也要坐上几年牢。”
“那……真正的凶手……也是死刑?”黄月娥的声线颤抖。
“对。”林远溯回答,“自古以来杀人偿命嘛。”
黄月娥猛然停步沉默。
海天交接处涌起密云,大风骤袭,吹得她从头寒到脚。
林嘉宸匆匆告别黄月娥,试图再去林氏祠堂找他的“贵人”。
最近的不顺接二连三,海妃娘娘的灵签几乎是指着他鼻子骂,而他一向逆来顺受的阿妈黄月娥,好像也跟以前不一样,隐约有别的想法。
林嘉宸迫切地意识到,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
偏偏今日去祠堂拜谒的林氏族人该死的多。
林嘉宸在院中徘徊半日,族人来来去去,他还得强颜欢笑不断应付社交。终于寻到一个无人的间隙,他进得正堂,先照例燃香拜三拜,心中默默祈愿。
等上片刻,无人应声。
林嘉宸急切地转身,远远瞧见山道上又有人冒头。他心急如焚,忙绕去牌位后面,想自己看看虚实。
林立的祖先背后是一方小小的空间,有门通向后山,向来紧闭不可行走。虽然也时常打扫,但平日里一般不会有人绕到后侧来。
林嘉宸的视线四处逡巡,陡然落在屏风的一侧,那里似乎隐隐有什么东西,鬼祟地露出一角,若不是故意仔细察看,很难被发现。
他蹲下身去,揪出那一角。是一张毛笔写就的纸条,只有寥寥几个字。
林嘉宸如蒙大赦,捧着纸条喜出望外。
贵人……这就是贵人的谕示!
只要照做,眼前的一切危机都能被解决,拆迁的大把财富也能落到他手中!他林嘉宸就能安然无恙,携金带银逃离这个该死的岛,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远走高飞!
而他如果不照做,明天……不,或许今天,他就会像那个该死的女人说的一样,进去吃牢饭。
林嘉宸已经没有选择。
往前奋力一搏,还有一线生机,踟蹰不行,是万丈深渊。
海潮汹涌袭向孤岛,山道上的风横着刮,林嘉宸将纸条揣在怀里,沉甸甸的,仿佛那是他在风暴中立足的唯一支柱。
第一道雷劈下时,司潮已经安全到家。
她站在窗边,默然低头看向漆黑的海面。天边阴云密布,厚如城墙,海面疯狂涨潮,浪尖像深渊巨蛟的脊背,涌过岸边的防洪堤,留下一地破碎的白沫。
闪电短暂照亮村道路面,鸟群四散,踪迹全无。一只慢半拍的海鸥从空中倏然摔落,羽毛抖得像乱絮,细长的脚杆无力地飘摇,身躯撞上青石板,血迹瞬间被冲去。
风将后院的棕榈叶撕裂,像鞭子一样漫天扯,抽得窗框墙壁直瑟瑟发抖,整座老宅都在危险地叫唤。
虽然早已将门窗紧闭,仍然挡不住肆虐入鼻间的海腥味。司潮无处可去,只得回身坐到床上。
幸好今天也不是全无收获。
跟林远溯分别后,趁着风雨还没来,她又偷偷摸回去,按照先前的踩点,已经在各处布置好设备。
办理拆迁,是真的。拍毕业作品,也是真的。
只是现在的司潮发觉,她的毕业作品可能会相当精彩。
她今天是第一次见林远溯,甚至还不太了解,却莫名觉得亲切。不单单是因对方的谈吐,更是她虽身在长汐屿,却有着跟林远舟如出一辙的锋芒,不同的是,林远舟习惯藏锋,而她却坦然自在,仿佛谁也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