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有年纪大的老人对昨晚的事深信不疑,仍心存顾虑,“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是海妃娘娘显灵,也说得很明白。万一……”
天降神罚。
长汐屿是一个海上的孤岛,向来天灾频发。长汐村又地处低洼,几乎年年都有台风,几十年间海洪冲淹村庄也时有发生,人财两失的悲剧,在岛上并不罕见。
闽越人自古敬天信神,不是没有缘由的。
第21章 釜底抽薪
老人声音虽不大, 却博得在座不少人的认同。
天灾随时降临,人祸或许也仍在酝酿,谁也不能给予任何保证。
拆迁能拖延, 死亡的威胁却真切地悬在头顶,下一个受害者也可能就是自己。在与外界失去联系的当下,警察也无法提供更多安全感。
林宜纲见众人面色迟疑, 眉宇间闪过一丝厉色, 他咬咬牙忍下来:“林孝涵是我的孙子,他才四岁,归根到底, 这也只是黄口小儿的一面之词。如果海妃娘娘真的降世显灵, 会只有他一个人看见吗?”
对方这一招狠就狠在,挑选的是他村长林宜纲的孙子。换做其他任何人的孩子, 事情或许都不会闹得这么大。
“说的也是……小孩容易受蒙骗,也可能是看错?”有人附和道。
“不可能,我没看错!海妃娘娘显灵是千真万确的事!”
正在此时,门外响起一声尖利的童声, 林孝涵见自己被质疑, 委屈地冲进礼堂,站在众人面前为自己辩驳。
林宜纲脸色一变, 忙走过去:“你怎么跑过来的?不是让你在办公室好好待着吗?阿嬷呢?”
昨夜虽是虚惊一场, 他始终心里忐忑,害怕对方有后招,不敢再将林孝涵放在家里,只得让庄敏玉带到村委来照看才放心。
小孩跑得快,庄敏玉紧赶慢赶才追上来,知道他又闯祸, 怯然站在门口不敢进。
“大人商量事情,有你小孩子什么事?!”林宜纲口中斥责,将林孝涵向外推,“先回去!等阿公忙完再去找你!”
林孝涵是独孙,从小确实被骄纵得紧,眼见没人信自己,哪里肯依,他挣扎着脱离阿公的双臂,径直跑到主席台前,向台下众人大声道:“我可以对天发誓,海妃娘娘显灵是千真万确,我亲眼看见的!我没有撒谎!”
童声响亮清脆,像一记狠绝的耳光,打在林宜纲的脸上。
他眸光几度变幻,脸色越发沉郁,眼看就要暴怒重演昨夜的一幕。
早知道,就应该让他昨夜独自跪在祠堂到天亮。
林宜纲高高扬起手,正要落在男童的身上,林孝涵也不知是委屈还是惧怕,仰头便放声大哭。庄敏玉上前一步,下意识想将孩子护在身后,却又敢怒不敢言。
混乱吵嚷中,礼堂后方有人站起来,温声说道:“村长,介不介意我问问阿涵具体情况?”
是李遂。
他坐在司潮身边,一时间,满堂人都往这边看,也有少数人的视线落在她身上,意味称不上友好。只有林远溯回头看见她,弯起嘴角,露出一个熟络的笑。
李遂昨晚不在场,今天才知道林孝涵失踪的事故。年轻一代自然不怎么信所谓的显灵,如果背后另有玄虚,或许他真能从孩子口中问出什么来。
林宜纲一愣,也不好拒绝,只得铁青着脸点点头。
李遂起身走上前去。他身材高大,向来神情偏冷,虽然今天没穿制服,站在小孩面前仍有种无形的压迫感,林孝涵不由撇撇嘴,下意识地往后退。
“别害怕,先擦擦眼泪。”李遂温和地笑笑。他半蹲下身,取出纸巾擦干净小孩的大花脸,动作轻柔和缓。
林孝涵这才渐渐止住哭泣,只剩时不时的抽噎声。
“告诉叔叔,昨晚你具体看见的是什么?”李遂转头,视线扫向堂下众人,“你有看到海妃娘娘的金身吗?是她亲自张嘴和你说的那些话吗?”
林孝涵仰头蹙眉,乌溜溜的眼睛四处瞅,似乎在努力理解他的问题,又好像在走神。
半晌,他摇摇头:“我没看见娘娘现身,是……是娘娘的游神队从林子里路过,我才跟上去的!”
李遂和林宜纲对视一眼,老村长愣在原地。他倒是从来没往这边想过。
如果要人造出显灵的神迹,伪装海妃娘娘亲自出场的难度太高,自然是伪造她的仪仗比较简单。
“那你说听到娘娘说的那些话,”李遂怕林宜纲再吓到他,用手势示意他先噤声,又继续追问,“是庙里的娘娘金身说的?”
林孝涵点点头:“我跟在娘娘的队伍后面,一直到庙里,队伍就消失了。娘娘就开始说话,让我吃供品,还告诉我要转告大家的话。”
“你在过程中没有看见任何人?”
林孝涵想想,说:“没看见。”
“你怎么知道那是娘娘的队伍?”
林孝涵笃定答道:“她有金色的高大的伞,我认得,那是娘娘出巡用的伞!”
闽越民间有海妃出巡的习俗,每逢重大节日,乡民会从庙里请出娘娘金身,组成游神队伍,巡游四方,有福泽驱邪、抚境安民之意。
娘娘的金身步辇后,各有一人持金色的华盖凉伞,因有数米高,距离很远都能看见。
林孝涵说的娘娘显灵,大概就是指的华盖凉伞。他在院子里远远看见娘娘的仪仗,便以为是娘娘金身亲自降世显灵,才被一路引到庙里。
问到这里,李遂已基本有判断,他让庄敏玉带林孝涵回办公室,转过身来时,神情严肃道:“现在我们基本可以判断,背后有人在借海妃娘娘的名号,伪造显灵神迹,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林宜纲虽然心里多少也有猜测,但他不敢直说,这话由公家说出来,无疑比他更增可信度。
然而还是招致众人暴风雨般的反对。
“怎么可能?!伪造显灵神迹是大逆不道,借十个胆子谅也没人敢!”
“就是!那肯定要遭天谴的!”
“照你的说法,辛辛苦苦费这么一番工夫只为哄小孩吗?荒唐可笑!”
“图什么呢?你倒是说清楚,有什么目的?”
李遂看向林宜纲。若说目的,对方挑中他的孙子,又字字不离拆迁,个中内情怕是村长最清楚。
他终于开口,嗓音喑哑:“应该是因为……有人……想给我施压,希望尽快拆迁。”
座中哗然。其实村民本来多半也是希望赶紧落实,但自林宜纲交底后,也有不少人认同他的做法。如果这其中有人迫切地想拿钱,伪造显灵神迹借机给村长施压,倒也说得通。
司潮坐在后排,不动声色地盯紧林嘉宸。从林孝涵现身开始,他的一举一动、所有反应,都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得出的结论是,他很心虚。
“如果您说的是真的,是谁?把他找出来,送他去给娘娘谢罪!”
“不要命啦?娘娘也敢亵渎!”
林宜纲摇摇头,无奈道:“我不知道是谁。昨天夜里几乎全村出动,大家都去帮我找阿涵,应该没有机会才对。”
李遂皱眉问:“那有没有可能,对方中途离开过队伍,利用时间差做的?”
假设有人早有预谋,利用海妃娘娘的华盖凉伞引林孝涵进庙,伪装娘娘开口说话,再留他在庙里一番大吃,自己偷偷摸回队伍里混入人群,堪称神不知鬼不觉。
村民们面面相觑。昨晚下暴雨半夜才停,路滑夜黑,当时大家都急着找林孝涵,乌泱泱的人群少一两个或多一两个,也很难知道。
“我……我看到郑宁潮离开过……”有人低声嘟囔,甚至没敢站起身。
人群猛地转头,数十双眼睛乍然聚焦到司潮身上。司潮冷着脸,坦然习惯。
林宜纲投来疑惑的视线,李遂看着她,嘴角绷直,一言不发。
林远溯看看左右,立即站起身:“不是她。我昨晚一直和她待在一起。”
果然还是林远溯有先见之明。若不是被她拉进队伍,有她做人证,司潮一个人留在家里必定又会成为众矢之的。
“她……她在祠堂外面,确实走开过,我也有看到……”又有人迟疑着说。
队伍上山行进时只顾脚下,很难留意人员变动,但在祠堂外静立等候时,手电火把照得四周通明,她离开的确容易被注意到。
林远溯迫切地说:“人有三急不行吗?她才离开几分钟,就这么迫不及待给人家扣帽子?”
“她走的方向不对。公共厕所在山上,她却是下山。”
林远溯凤眼一瞪:“你要不要看看你在说什么?她下山,不正说明她去的不是娘娘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