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恐惧,焦躁,戚惶,急于想抓住点什么,以求得一个确定的答案。
林宜纲见众人不肯善罢甘休,只得缓和语气:“这样吧,今天实在太晚,明天上午十点如果不下暴雨,拆迁有份的大家都到村委来开个会,今天没在的也互相转告一下,我们自己人把话说开。”
村民见他总算松口,此时又已近凌晨三点,乡野人一向早睡早起,好些人早就困得眼睛都睁不开,林宜纲连承诺带哄劝,人群总算渐渐散去。
“你肚子舒服些没?”林远溯转身向外走,问司潮,“我陪你回去吧。”
司潮摇摇头:“我家太偏,你得绕远路。回去的人很多,没关系的。”
林远溯也不再坚持,两人在码头路口分别。司潮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去,有意无意地留意到,她走的是李遂家的方向。
李遂家在村西,离派出所和村委都不算远,再过一段小路便是沙滩,正因如此,当年郑宁潮才会被路过的李遂所救。虽说附近也有其他村民的宅院,司潮却愣怔半晌,才转身回家。
她本来睡得正熟,被找林孝涵的队伍吵醒后,此时已经困意全无。在床上的睡袋里辗转反侧好几个小时,直到天蒙蒙亮,她才艰难睡去。
再睁眼时,已是早上九点多。
司潮急急起床,忙走到窗边。海上仍是波涛汹涌,天色阴沉,像倒扣的铁锅,丝丝缕缕的雨坠落,混入微茫的海面,砸出一个个小坑。
这应该不算暴雨。
司潮顾不得多想,草草洗漱后抓过两个面包塞嘴里,撑着伞向村委赶去。
事关自家利益,村民都去得很早,本就不大的礼堂已被坐得满满当当。司潮在最后几排的角落里坐下,视线粗略扫一圈,才意识到涉及拆迁的人家众多。
看来景区开发的规模远比她想象的大。
“神神秘秘把大家都叫过来,要说什么?”
“我看啊,还是他们的老三样,拖。”
趁村长还没来,村民交头接耳,寒暄社交,抱怨打闹,宛如一锅沸反盈天的开水。
林叶生和林远溯都坐在前排,其中还有李遂。就连昨晚不在的章迎凤都准时现身,带着儿子林孝诚站在墙边的过道上。
司潮正四处寻找林嘉宸的踪迹,李遂却回头看见她,起身换到旁边的空位来。
自那天不欢而散后,两人再没有见过面。终于找到坐在第一排的林嘉宸,司潮收回视线,若无其事地假装没看见李遂。
“那天的事……对不起,”他低声开口,“我只是不希望你蹚浑水,却没问过你原因。是我的问题。”
司潮没理他。他虽然态度诚恳,但却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要回来?真正目的是什么?”李遂继续问,“或许,我能帮上忙。”
司潮转过脸,面无表情地看向李遂:“信号塔修好没?”
李遂一愣,似乎没想到她会转移话题,沉默片刻,才答道:“有点棘手。技术人员说那天的雷暴导致供电站关键零部件损坏,岛上没有可替换的备用件,所以……”
“所以台风过去后,要先恢复通航,才能有电有信号?”司潮替他说下去。
李遂点点头。
司潮没再说话。她已经好几天没跟养父母联系过,不知道他们的情况,或许对方也在担心她。
但天灾人祸当前,容不得她过多在意。
李遂张张嘴,还想再解释什么,村长林宜纲正好从前门进来。经过昨晚一连串变故,他大概也是没睡好,满面倦容,白发似乎都多一层。
礼堂本来喧嚣得像赶集,众人见他进来,不由都渐渐收声。
林宜纲扶着上首的主席台,扫视一圈:“人来齐没?”
“别管那么多,有事您就说吧!”
“就是,万一待会儿雨下大,大家都要被困在这里!”
林宜纲无奈地点点头,沉默半晌,才颤颤巍巍地开口。
“昨天半夜的事,估计大家都有听说,”他沉肃道,“我知道,你们都想着赶紧拆迁,赶紧拿钱,害怕夜长梦多恐生变故,加上海妃娘娘的事……”
“今天把大家叫这里来,就是我们自家村里人说说体己话,村委想给你们交个底,希望大家不要着急……”
他还没说完,下方人群就吵嚷起来。
“怎么可能不着急啊?这台风一来,大家手停口停,拆迁的事也没个着落,难道要饿死吗?”
“就是,你领国家粮的,你当然不急!”
“两条人命,还有你家那宝贝孙子,都不着急吗?万一海妃娘娘真降罪,谁能保证自己没事?”
林宜纲不得不再次举手,制止众人的议论。
“今天警察也在场,”他的视线无助地飘忽,最后落到李遂身上,“警察同志,你给大家说说,这些事是什么情况?”
显而易见,他在拉公家给自己背书。
蓦然被点名,李遂有些意外。昨晚的事他在来的路上已听得七七八八,不得不站起身来说明:“我们目前对船夫梁的结论是烧香导致的窒息意外,而林远河坠海,则是由争夺祖产留下的房屋而起,跟拆迁确实没有直接关系。”
船夫梁一案的新线索,除司潮和警方外,并未对外公布,旁人毫不知情。她知道,为避免打草惊蛇,也为保护她的安全,在未最终找出凶手前,这只是警方的权宜之计。
村民对警察多有敬畏,倒是没见什么人反对。
林宜纲稍稍缓一口气:“我的话,大家可以不信,公家的话总该信吧?这些事根本不是拆迁工作拖延导致,又何来的海妃娘娘降罪一说?”
“那说来说去,为什么拆迁一直没有进展呢?也是村委没好好办事吧?”有人再度质疑。
“你自己家也要拆迁,赶紧拿钱带孙养老,不舒服吗?”众人纷纷附和。
林宜纲无奈地长叹,终是忍无可忍道:“村委不是不为大家着想,恰恰相反,是一直在想办法。实话说吧,目前的拆迁方案是有问题的,我们还在交涉,争取给大家一个满意的交代。”
“有什么问题?不是挺好的吗?”
林宜纲继续说道:“按照现在的规划,长汐屿的景区开发要扩建码头,海妃娘娘庙也要扩建,不只涉及我们村的拆迁,连半山腰的林氏祠堂和祖坟都要迁移!”
“什么?要迁坟?!”
“那能行吗……”
景区开发的初步方案还未到对外公布的阶段,村民都只是单方面接到前期接洽的通知,还是第一次知道其中的规划细节。
林宜纲见局势扭转,立即继续施压:“拆迁事小,迁祖坟祠堂事大,到时候万一惊扰祖宗先人,谁能担责任?难道大家为着这点钱,就能心安理得刨自己家的祖坟吗?”
长汐村的外来人口少,村民大多都属于林氏宗族,要在自己祖先头上动土,多少会多些顾忌。
一时间,众人纷纷窃窃私语,面露难色。
林宜纲的视线落到礼堂的角落。李遂身边的司潮面无表情,只是不动声色地旁观。
“我晓得,在座的拆迁户也有少数人不姓林,可能会觉得不关自己的事,”林宜纲沉吟道,“但我也想请大家想一想,如果我们拖着不签字,就能争取到更合理的规划,说不定不用迁坟迁祠堂,还能为大家谈到更好的补偿方案,拿到更多钱,分到更多复建房,不是更皆大欢喜吗?”
如海潮般汹涌的反对声渐渐平息,有些人已经想明白其中曲折,不由暗自点头。
前排一位老者站起身来。司潮抬眼看去,是林叶生。
“村长的话,我听得明白。他说得没错,”他开口道,“在拆迁这件事上,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如果能由村委带头,大家联合起来争取更多利益,那肯定是好事。”
他年纪大,辈分高,又有见识,是做生意的老板,向来在林氏族人中有些威信。
林宜纲见有人捧场,总算松口气:“是,我们穷惯了,几万十几万已经是了不得的大钱。但我前些日子也打听过,省内其他一些岛上要搞旅游,拆迁都是大几十万一个人,三套房起步,再想想我们的拆迁方案,大家都上有老下有小,这点钱真够花吗?等孩子长大,房子真够住吗?”
人的欲望总是无止境的。没有人能抵挡翻倍的诱惑。
“所以我说,大家要看远一点,”林宜纲伸手擦去脸上涔涔流下的汗,才觉有些脱力,“别被眼前这点小恩小惠收买,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他的话有理有据,连司潮都几乎快被说服。有些人不住点头,有些人半信半疑,还有些人四处征询其他人的看法,想找些认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