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李遂。
看他来的方向,应该是刚去家里找过她。
司潮漫不经心地答应一声,兀自向林宜纲家里走。
李遂跟在后面亦步亦趋:“我有话想跟你说。”
司潮猛地停步:“那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李遂一脸莫名其妙,但还是点头:“只要不违反纪律,你问。”
她直戳戳道:“陈叙是谁?”
李遂陡然沉默,仿佛被人猝不及防掐住喉咙。他不自然地挪开眼神,半晌,才喑哑开口。
“司潮,探究太多陈年旧事,对你没有好处。”
还是差不多的说辞,语焉不详。司潮神情转冷,一言不发。
两人正僵持间,陡然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从后山方向传来。
“祖宗饶命……饶命啊!血光之灾……这是血光之灾!”
第25章 先人降怒
“好像……是林孝诚。”司潮凝神细听, 说道。
李遂嘴角紧抿,一言不发追过去。司潮来不及细想,也立即跟上。
丈夫下南洋失踪后, 章迎凤没有再嫁。林孝诚是她的独生子,不知是遗传导致还是别的缘故,也有些呆痴驽钝。村长林宜纲见她家实在困难, 便安排林孝诚在祠堂做些打杂洒扫的活计, 多少能有点补贴。
司潮记得昨天林嘉宸在茶肆提过,林宜纲已经下令关闭娘娘庙和祠堂,怎么会又闹出事端来?
他这一大闹, 路旁门里有村民纷纷探出头来, 面面相觑,不明所以。有些胆大的实在好奇, 不由也互相撺掇,顶着风出门想一探究竟。
司潮无意中瞟一眼,却发现林叶生站在自家院门后,神情淡然, 一言不发, 一副袖手旁观的模样。
两人追到路口,恰见林孝诚高举双手鬼哭狼嚎, 身影倏尔一晃而过, 直奔林宜纲家里去。
跑得倒挺快。
林宜纲自然也听见声音,大概是正在午睡,起来开房门时还在整理衣服,颇有些狼狈。林孝诚一头撞进他家院门,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嚷:“阿……阿公!祠堂的祖宗牌位……牌位流血了!”
林宜纲脸色微变,不由抬眼四望, 果然见院外已围聚不少族亲,神色不一。
“难道是祖宗已经怪罪下来?”
“真是咄咄怪事!几百年都没听说过!”
“不说别的,肯定也不可能是什么吉兆啊……”
“真是造孽哦……”
人群窃窃私语着,等待村长的发话。
“怎么回事?”林宜纲圾拉上拖鞋,急急向外走,“我不是说暂时关闭娘娘庙和祠堂吗?”
“我……我想着,虽然别人不能去,但我每天总还要洒扫落叶灰尘的,不可以怠慢祖先,哪里想到……”林孝诚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惊惶不已解释道。
他今年二十有五,但智力只相当于八岁左右的小孩。林孝诚年纪与司潮和林嘉宸相仿,三人还曾经是同学,只是没上到三年级,他就因为门门考试挂零蛋而被老师劝退。
不过,在长汐屿,正常人反而不如他一个傻子活得坦然自在。
两人匆匆又向后山上赶,半路恰好遇上闻声而来的李遂和司潮。
“出什么事了?”李遂问,“祠堂牌位怎么会有血?”
林宜纲匆忙摆手,压低声音不愿多说:“没事,警察同志,您别担心。”
言外之意就是不关他的事。
既非命案,怪力乱神,李遂倒的确管不着。何况他虽是林氏女后代,却不姓林,按规矩也不能进祠堂。
山道逼仄,又有跟上来的林氏族人阻隔,李遂和司潮被乌泱泱的人群挡住去路,堵在祠堂门外。
先前因林宜纲下令,娘娘庙和祠堂的前后门都已被锁,钥匙只在看守和打理人员手中。林孝诚磕磕绊绊找到钥匙开门,林宜纲抬头清清嗓子,扫一眼跃跃欲进的众人。
“兹事体大,林氏宗族辈分在‘远’字及以上的男丁,跟我进去,小辈、女眷、外姓人都留在门外,不可随意出入,否则万一唐突冲撞祖先,后果自负!”他高声嘱咐道。
人群交头接耳,都想进去一探究竟,但毕竟林宜纲有话在先,又有所谓祖宗传统,此时如无形的威压笼罩下来,无人敢直接出声反对。
司潮举目四望,没见林叶生的身影。他该是有资格进祠堂的,林孝诚受惊时他也有听见,却好像根本漠不关心,甚至没现身上山。
她回头来,正好撞见李遂也在看她。
“林嘉宸没被放出来吧?”司潮问。
李遂沉默片刻,摇头:“我本来找你,就是要和你说,他出不来了。目前偷窃凉伞华盖证据确凿,其他杀人罪行只等通航后定罪。不过,威胁你安全的因素少一个,你也能安心些。”
“也就是说,伪造娘娘显灵神迹,是他做的?”司潮若有所思。
李遂点点头,没多说什么。
“他这人冲动短浅,自视甚高,却并没有多少计谋,那种事不太像他一个人能策划并执行的,”司潮分析道,“他应该有同伙吧,或者是受人指使。这回祠堂的事既然不是他,会不会是他同伙搞鬼?”
李遂转眼看她,目光中再次透出惊异。他不置可否,试图开玩笑含混过去:“我有时候觉得,你不当警察好像挺可惜的。”
司潮缓缓递出一个问号:“大哥,我政审没法过,你忘记了吗?”
提起她父母那桩旧案,气氛似乎有些转冷,李遂徒劳地张张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缓解。
倒是司潮并未在意,很快又继续分析:“不对。祠堂闹鬼和娘娘显灵,应该不是同一伙人做的。”
李遂立即问:“为什么?”
“他们立场显然不同,”司潮压低声音道,“娘娘显灵,是为给村民施压好尽快拆迁,而祠堂祖宗怪罪,是因为不想拆迁。”
昨天上午的村委大会上,林宜纲才向大家坦白过,拆迁方案中存在祠堂和祖坟同样需要迁移的问题,只半天过去,祖宗牌位就恰巧突然流泣血泪?
但在娘娘庙和祠堂都业已被关闭的情况下,是谁又如法炮制出这一段闹剧?
人群乌压压地集中在祠堂门外,焦急地翘首以待,幸好李遂和司潮都是长得高的年轻人,视野倒是没怎么被遮挡。
只见林宜纲带着上两辈的族亲候在正殿门两侧,他一声令下,门被缓缓推开。
深沉无垠的黑暗中,模糊映出一泓触目惊心的血色,宛如绽开的泉眼,从林立的牌位间流淌而下。
林宜纲带头步入殿内,没走两步,就颓然跌落在地。狂风灌入室内,浓重的血腥味争先恐后往外逃窜,像某种瘆人而不自知的小鬼,嬉皮笑脸地骚扰人们的鼻腔。
族人惊惶四望,有承受能力较差的早退到殿外,狼狈地呕吐不止,腰都直不起来。
“求先人息怒!求娘娘息怒!”林宜纲翻身跪倒,身后族人接二连三跟着在堂中下跪。
“后辈们并非有意惊扰祖先安宁,也绝不敢冒犯冲撞先灵,求祖先明察!”
“求先人护佑长汐村林氏,让台风早日歇止,后辈平安无事……”
林宜纲毕恭毕敬地举香过头顶,虔诚拜上三拜,众男丁在他身后喃喃低祷,也轮流上去敬香。
金纸燃烧的烟烬散在空中,袅袅香烟飞舞四溢,与冲天的血腥混为一体,人们的眉眼被沉沉盖住,即便面对面也不可明辨,无法说出叔伯丁卯。
司潮居高临下地沉默着。眼前的情景,透着几分说不出的诡异。
可是如果一个小孩出生在闽越,长大后去别的地方讨生活,提起乡愁是什么,这大概率也会是答案之一。
闽越的年长女性很多都没有指纹,坐高铁飞机甚至出国都不方便。那是长年累月操持金纸线香留下的不治之症。
然而身边的林氏女眷、妇人,很快也互相提醒着,一个个在祠堂外的泥地上跪下,远远望去,如一片为狂风所弯折的树林。
但这不对。她们原本应该是参天乔木。
祠堂内外,一时肃穆无音,唯有燃烧的哔剥声寂寥地哀鸣。
“跪什么跪,哪里来的祖宗怪罪!我看这也是人为作祟!”一道女声陡然高昂地刺破沉寂,像一柄利剑长驱直入。
司潮抬眼望去,这死一般的寂静中,却有人如修竹茂树,在人群里直直地立着。
是林远溯。
跪伏在地的人们纷纷面露大骇之色,转头意味不明地盯着口出狂言的她。
而在为数不多的外姓人中,黄月娥也站得笔直,甚至拉着身旁的周阿嫲,也不让她下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