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潮震惊地抬眼,深暗的海面恰如巨蛟张开的咽喉,撞入视线:“……怎么会?”
怎么不会呢?
海面在脚下不安地蠕动,像墨汁般浓稠,千百枚浪尖泛起白垩色微光,如巨蛟背上的硬鳞。
闽越自古穷苦,土地贫瘠得吐不出半粒米,先民面海而跪,为求生存,最终也只能打这片海的主意。海盗、偷渡、走私,甚至贩毒,屡见不鲜,屡禁不止。
几千年来,这海都是巨型的销赃窟。连城财宝在沉船下埋葬,森森骸骨在海底结满藤壶,连冤魂的哭嚎都被漩涡搅碎,唯有黑暗静默永恒。
哪怕在2010年以前,闽越周边海上都是犯罪分子的天堂。杀人越货,不过潮涨潮落之间,血腥混入咸湿海风,便抹净一切罪证痕迹。
林远舟是水警。司潮早该想到的。
“那……杀她的凶手是谁?找到没?”她急切地追问。
李遂点头,半晌,又摇摇头:“后来增援抵达,走私团伙被一网打尽,老大叫林远泊,已经被判死刑。”
“但……”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林远泊?”司潮惊道,“也是林氏族人,甚至是她的族兄?”
“林远泊那一支曾经在长汐屿生活,但上几代就已经迁出去,偶尔重大活动才回来谒祖,我阿妈只是知道,但并不熟。”李遂答道。
司潮猛然如梦初醒。之前他身上的种种疑点,此时仿佛突然被一根丝线串起来,得以拼凑出跟事实相当接近的真相。
林远舟牺牲于2006年,而第二年就是李遂高考,他读的是公安大学。
“她的死是不是还有诸多疑点?”她恍然问,“你以前并不喜欢警察,是因为这件事才改志愿吗?”
见瞒不过她,李遂只好坦然点头:“其实……我总有一种感觉,她似乎已经知道自己会死。”
“为什么这么说?”
“05年底,我阿爸得到一个工作机会,可以离开长汐屿举家搬去省城,家属甚至都能安排,”李遂回忆道,“他们能有更好的事业发展,我上学也更方便,但没想到会被阿妈拒绝。短短几个月,他们吵过很多次,最后决定离婚。”
李遂的父亲李青枢曾是长汐屿小学的老师,也教过司潮一学期。他性情温和,有文化有学识,怀着支持乡村教育的理想来到长汐屿工作,与林远舟自由恋爱后结婚。
为尊重她的事业,李青枢选择留在岛上,背地里却一直被人说闲话,嘲笑他是抬不起头的赘婿。
他最终离开,不知是因看透长汐屿已没有希望,还是不堪其他人的流言折辱。
不过现在看来,几年后长汐屿小学就被撤掉,离开未尝不是最好的选择。
“他们感情一向很好,我不相信竟会走到离婚那一步……”李遂低着头,声音闷闷的,“但离婚是阿妈提的,并且,她甚至没有要抚养权,而是把我扔给阿爸,让他带我去省城。”
司潮若有所思:“远舟阿姨肯定心里有苦衷。”
“我当时不理解,也怪过她,但出事后才想起来……也许,她那时就已经意识到自己会死,害怕祸及家人,才会执意撇清关系。”
“所以,你毕业后选择回到长汐屿,一待就是六年,”司潮问,“有什么进展吗?”
李遂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苦笑。他抬头,才发现司潮家的旧宅已在眼前:“到了。”
司潮在门口转身:“作为交换,你进来,我给你看个东西。”
他们从后山下来,走的是通往后院的小路。李遂下意识地抬眼,果然看见角落里有一枚微型摄像机悄悄露头,便稍放下心。
司潮将手电递给李遂,示意他帮忙照明,自己找出钥匙,正要开门,眼神陡然一变。
她立即蹲下身去,果然在地上发现一缕掉落的长发。
“李遂,”她压低声音,“我在前后门缝里都做过标记。有人进过我家。”
一直在心底盘桓的担忧,此时似乎终于变为现实。
李遂神情一紧,立即关闭手电,示意她躲到自己身后。他轻手轻脚地用钥匙开门,摸黑潜入院里。
雨开始渐渐下大,风裹着湿意扑在脸上,长驱直入,遍体生寒。两层石厝空空荡荡,门窗紧闭,李遂警觉地全方位摸排过一遍,一无所获。
“没人。”他从楼上下来,稍微松一口气。
司潮猛地意识到什么,惊骇莫名:“不对劲!”
她径直冲进厨房,搬开柴火堆,将成捆的芒萁尽数摊开,仔仔细细翻找半天,空空如也。
“不见了……”她绝望地半蹲下来,失神地喃喃道。
“什么不见了?贵重物品吗?”李遂举着点亮的煤油灯过来,见她神情有异,忙急切地追问。
司潮摇摇头。
阿妈的日记本在老宅安然无恙十五年,为什么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会被人来家里偷走?
她强行镇定心神,从随身的包里取出司文澜的大学入学照,递给李遂:“我收到拆迁通知时,有人同步给我寄过一封匿名信,信里只有这张照片。”
司文澜出事时,李遂也年纪尚幼,只是听说过一些流言蜚语,并不了解内情。看着照片上背景的“南安海洋大学”几个字,他默然陷入沉思。
“原来你回来的真正原因,是这张照片。”
司潮点头:“我怀疑,当初司文澜的死另有隐情。”
“柴火堆里原本还有她留下的一部分日记,但就在今晚,有人来偷走了。”司潮有些茫然。
“照片和日记的存在,你没跟其他任何人提起过?”李遂抬头问。
“照片的存在,应该只有我和匿名寄信人知道,而日记是我无意中发现的,十五年来一直藏在家里没人动过。”司潮点头,“我不知道谁可能与这事有关,包括你,我本来都没说。”
“你在前后门都装有监控对吗?我去拿来看看。”李遂起身。
等待他回来的期间,司潮又将厨房到处都翻找一遍,日记本仍是不翼而飞。她拼命地回忆上午离开时的情景,是否有其他可能,却只能接受它已经被偷走的事实。
李遂回来,递给她两个微型摄像机,司潮低头快速浏览一遍画面。
“监控什么也没拍到,应该是故意抓的死角。”李遂脸色不善,“对方知道你有监控,并且有一定的反侦察能力。”
昨天在村委大会上,司潮不得不被迫亮出自己拍到的视频证据,她有摄像机这件事,估计很多人都知道。
“会是杀害船夫梁的凶手吗?”她惶然问。
李遂顺着想下去,猛地脸色大变。
“不论是谁,对方应该是来杀你的,幸亏你不在家。”他过来拉起她,“走。老宅已经不再安全,这段时间,你先去我那里住。”
“……”过多的谜团占据脑海,司潮一时有些惘然,没有动。
“走啊。”
“合适吗?”司潮犹疑。
李遂惊奇:“你又不是没住过。”
司潮想想,多少有些不妥:“李遂,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人命关天,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李遂坚持道,“对方今天扑空,大概率还会再来。老宅偏僻,出事都来不及呼救,我不想哪天早上醒来接警,听到死的人是你。”
司潮知道他说得有理,无话反驳。
李遂眉头紧皱:“既然我们决定坦诚,如果之后有进一步的线索,住在我家也更方便沟通,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司潮彻底被说服,终于点点头。
李遂见她好不容易答应,总算稍放松些,语气缓和下来。
“你去收拾行李吧,我帮你看看还有什么遗漏的。”
司潮这次轻装回来,其实也没什么行李,左右不过一个登山包。老宅早被她翻过好几遍,李遂自然也没什么收获。
两人正要从前门出去,司潮的视线落到堂屋的供桌上方。
前次他们起冲突时,原本供奉的“郑氏先祖神位”已被司潮砸烂,后又换上她自己用菜刀刻的司文澜的简易牌位,孤零零地摆在供台上。
“等我一下。”
她小心翼翼地将怀里的林远舟牌位放上去,与司文澜并列。
这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位女性。她们的名字并肩而立,一如当年风华正茂,温柔地俯瞰着已长大成人的司潮。
“远舟阿姨,希望你不会觉得我冒昧,”司潮凝视着她们,心中暗道,“我只是觉得,比起委身于林氏祠堂,与魑魅魍魉为伍,你大概更愿意留在我家里。”
于她而言,神明远在天边,遥不可及,所谓的祖先更是父权遗留的封建糟粕,唯有人间生她养她救她的女性,功德无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