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洋的风浪早已被她踩在脚下。
“司潮,我连同事都没叫,更何况你不是国家公职人员,”李遂自顾自向海边走去,“除了我自己的命,谁的命我都赌不起。”
跟渔船停靠的公共码头不同,警方巡逻用的船停靠在派出所门外海边的小湾里,很不起眼。
他开的船是水警巡海所用的公边艇(公安边防巡逻艇),蓝白涂装,艏艉装有警灯,22米级,最高航速25节,船身漆有“边防47090”的字样。
虽然这段时间都在停港避险,这艘船仍难逃狂风暴雨的侵袭,前几日被飞石击中挡风玻璃,留下几道裂纹,左舷也有轻微变形。
好在无伤大雅,也勉强能用。
李遂检查过后,抬头见司潮仍站在岸边不远处,便向她喊道:“你走吧,我明天办完事就回来。”
司潮固执地咬着唇,一动不动。
李遂知道她不死心,只得尽快离开。他在驾驶舱里坐下,发动船艇。发动机战栗地低鸣几声,很快偃旗息鼓。
“见鬼。”李遂又尝试几次,发动机却再无声息。
公边艇的定期检修会更频繁,他记得清楚,上一次出海巡逻时都还安然无恙,想必这几日受台风侵袭,有部件损坏。
李遂取过工具箱,嘴里咬着手电筒,弯腰拆开机器,却没发现什么异常。
他家里不是渔民,自己也不是水警出身,对船舶机械的构造没那么精通。
“我来吧。”
李遂回头,见司潮一步跨上甲板,站在驾驶舱门外。她逆风而立,神色平静,有种志在必得的坚定。
他一筹莫展,只好咬咬牙,让开一步:“你帮忙看看?”
“先说好,我上船帮你修,就不会再下船。”司潮眨眨眼,黑眸中透出一丝狡黠,“如果途中出什么事,我还能帮上你的忙。不然,你也别想出海。”
“你……”
还真是倔。
司潮继续道:“你也知道,现在村里连连出事,有人要对我不利。我和你出海,未必就比独自留在岛上危险。”
李遂无可奈何,只好让步:“好吧,一起去。”
他翻箱倒柜,递给司潮救生衣:“先穿上。”
司潮点头接过,挽起长发,戴好手套。李遂给她照明,她蹲在发动机后,用扳手和螺丝刀娴熟地拧开螺丝,卸下各种零件,一样样摊开在垫布上。
“启动马达和油泵膜片损坏,”司潮亮给他看,“我遇到过,不是什么大问题,工具箱里一般都有替换的配件,你找找。”
李遂翻找的间隙,司潮顺便换上新的火花塞,上油保养。
“是这些对吧?”李遂问。
“对。”
司潮换好启动马达和油泵膜片,再将其他零件一个个原样装回去。拧紧最后一个螺丝,她擦擦额角流下的汗,摘掉手套。
李遂再次尝试发动,船艇果然开始轰鸣,渐渐离开海岸。
“你这些年在国外都学习些什么?”他半惊半喜,由衷地赞道,“会的还真不少。”
司潮自嘲地苦笑一声:“学习能在长汐屿生存下来的技巧。”
“呵……”李遂也跟着讽道,“那确实不容易。”
马达声撕裂夜空的寂静,远离盘踞在孤岛上方的黑暗。虽然只是短暂逃走,司潮仍然觉得胸口似乎松快许多。
她坐在舱内座位上,望着背后渐渐远去的岛屿,不由暗自出神。
“我还记得……”她有些感慨,“第一次离开长汐屿,是远舟阿姨坐船送我去福利院。”
那是她第一次踏上所谓的陆地。
陆地是无边无际的坚实土石,纵深广阔,群山、森林、城市、草原,将人包裹在其中,安全感满满。不像长汐屿,无论从何处向哪里看,都是浩渺无涯的海,如御空浮水,无所凭依。
后来她从亚欧大陆迁徙到美洲大陆,因收养手续,国籍也被更改,却仍然没有逃脱太平洋的包围和觊觎。
于是长大后的她决心出海,征服这片海域。
“或许远溯阿姨有句话是对的,”司潮若有所思地说,“与其只想着逃离,不如立足,掌控它,改变它。”
“她和你说过这话?”李遂抬眼问。
司潮点头:“或许,这就是她要当妇女主任、甚至当村长的原因。”
“据黄月娥说,她之所以选择告发林嘉宸,也是受林远溯的鼓励和帮助,”李遂沉思片刻,“林远溯到底想做什么?”
“她是你的阿姨,你不了解?”
李遂赧然摇头:“我阿妈去世后她才回岛,又是长辈,我平日早出晚归,确实对她不够了解。”
“我倒觉得,她的目的或许和我一样,”司潮笑答,“只是她的手段,却不一定光彩。”
李遂脑中嗡然一声:“她想掌权?所以鼓励黄月娥告发林嘉宸,再使计让村长丧命,村委会就只剩下她能话事,顺理成章上位。”
海风猎猎,头顶的桅杆在风中呻吟。这种惊天却合理的计谋,让两人不约而同地背上一凉。
“如果真是这样……林远溯的心机可谓相当深沉,”李遂摇摇头,下意识地否认,“长汐屿正在消亡,拆迁的利益对她来说也没那么大,铤而走险图什么?”
“不知道,想不明白。”司潮也一筹莫展,“我今天直接问,她也承认匿名信和照片是她寄的,但说辞同样没有说服我。”
她向李遂解释过程,李遂听后,同样摇头:“不可能。不可能只是这么简单的原因。如果只想给你留个念想,等你回来再给你照片也一样。”
“没错,”司潮赞同,“只有一种可能,她怕只有拆迁通知不足以吸引我回来。司文澜的照片,是她加的筹码。”
“有什么事是一定要你回来?”李遂喃喃着,神色陡然一变。
“司文澜的坠海案。”
两人异口同声。
司潮瞬间头皮发麻,心中涌起惊涛骇浪:“她知道什么?她并不认识司文澜,为什么要引我回来调查?”
李遂神色凝重。
如果林远溯现在的所作所为跟坠海案有关,只能说明,这背后的秘辛盘根错节,远远超出单个孤案的复杂程度。
“幸好你选择出海报案,”半晌,司潮才心有余悸地说,“否则,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李遂默然点头:“其实我们也推测,目前没有头绪的几起案件很有可能是连环杀人,凶手是同一人。所以,我才不得不冒险上报。”
“这一切的幕后黑手,真的会是林远溯吗……”身下的海水漆黑粘稠,司潮喃喃道。
“我们至今也不能确定是她。林嘉宸也交代,指使他的人声音确信是男性,跟她不符,”李遂紧盯前方海面,手中稳稳地把住舵盘,随口答道,“不过,我们已经开始启动彻底排查,她自然也概莫能外,到时候再看有什么发现。”
船行海中,向着西边海天边缘隐隐的光边驶去。长汐屿已化为身后黑暗中的一个小点,渐渐模糊不见。
司潮正愁眉紧锁,暗自沉思,冷不丁船身乍然一抖,左右连连歪斜。海潮如蛇信舔舐上甲板,腥湿的水汽袭面而来,分不清是风浪还是暴雨,扑人一脸。
“小心!坐稳了!”李遂把住舵盘,大喊道。
司潮立即系紧安全带,抬头看向船艏。海天交接处的陆地城市光晕已不见,天空中无星无月,黑得像炭。
而在前方海面上,桅杆探照灯隐隐照出一道雪白的浪墙,正以惊人速度向他们袭来!
第35章 惊天诡浪
“抓紧扶手, 别被甩出去!”
李遂大吼着,舵盘向右极限打死,船身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转头在海面上倾斜滑行。他下意识试图调整角度,避开正面迎来的浪尖。
发动机咆哮着,船艇陡然冲进暴雨带中, 舷窗像被子弹排排扫过, 噼里啪啦乱响成一片。
这浪来得毫无预兆,蹊跷鬼魅,仿佛某种怪兽的脊背, 是突然从海底拱出来的。常年在闽越海上讨生活的渔民, 一般称之为“疯狗浪”。
在台风经常肆虐的东海与太平洋交接处,海面极容易因小风暴快速移动, 造成不同波长方向的波浪相位特异叠加,从而形成这种诡谲而危险的暗浪。
司潮抓着舱室的栏杆,向外观望,雪亮的探照灯下, 一道数米高的浪墙左右不知尽头, 如同毒蛇探首,正撞向侧前方船舷。
李遂的动作自然比不上浪快, 船身尚未彻底完成调整, 已被大浪追上。墨黑的水墙悬在驾驶舱顶,浪脊撕开雨幕,如同怪兽露出森白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