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船上被锚盘突脸的时候,谁能想到我们还能坐在酒店里吃宵夜啊。”她发出感慨的喟叹。
李遂慢条斯理地吃着,也跟着笑笑:“这就是当警察的意义。为了普通人能安全地吃喝玩乐。”
“你看起来可不像个好警察,”司潮开玩笑道,“顶多是个陈年社畜。”
李遂不答,只是轻叹一声。
派出所民警的工作,其实跟影视剧里高大上的刑警形象相去甚远,大多处理的都是些巡逻边防、调解邻里矛盾、小偷小摸之类的鸡毛蒜皮。
他在长汐屿工作六年,也没遇到过林远舟当初那样的危险。
但这些隐藏在鸡毛蒜皮背后的罪恶,似乎正趁着台风的掩护张牙舞爪,威胁每一个人的生命。
“话说,你办手续要多长时间?我明天能去监狱吗?”司潮嘴里咬着手抓饼,含糊地问。
“司潮。”
李遂终于放下手里的食物,神色慢慢正经起来。
“明早一上班,我就要去县局汇报,你自己去监狱,可以吗?”
“为什么?”司潮不解地看他,“不需要办手续吗?”
李遂垂下眼,似乎有点不敢看她:“上岸的时候,我接到狱警的电话……郑延海,已经死在28号的凌晨。”
就在供电站被雷劈中、长汐屿与外界断绝联系的几个小时后。
司潮陡然瞪大眼。
“因病去世,没有什么痛苦。你明天可以直接去办理后事,领走他的遗物。”
司潮沉默半晌,挪开视线。
“……节哀。”李遂低着头。
“那我们就很难知道陈叙的身份了。”司潮靠向椅背,不无失望地说。
李遂讶然抬头,试图从她脸上捕捉一些意料中的悲伤,但一无所获。
“你……”
司潮冷然一笑:“你想问,为什么我关心的不是他死了,而是线索断了,对吗?”
“因为我从小就盼着他死,但他不能死在现在。”
她慢慢敛笑,目中透出冷冽的凶光:“我小时候无数次幻想,等他什么时候死,我和阿妈就能解脱,日子一定会好过很多。”
可他偏偏死在自己最需要他开口的时候。带着他肮脏罪恶的秘密,悄无声息地离开人世,沉默无言。
“不愧是他,”她自嘲地笑笑,“就连死,也还要给我添堵,断绝我所剩不多的希望。”
“他有留什么遗言吗?”她又几乎不抱希望地问。
“对方没说,明天你去的时候问问看吧。”李遂想想,又安慰道,“这次上报我会尽量跟上级争取,如果现在的命案与过去存在联系,说不定就能重启落海案。陈叙的身份你也别着急,我再想办法查。”
他其实斟酌半个晚上,到此时才不得不顺其自然地说出口。她年纪还很轻,对她有重大意义的司文澜、林远舟都相继离世,而现在又是郑延海。
仿佛命运非要她从头开始,将她与这段过去所剩不多的血缘羁绊都已彻底斩断。
司潮向来吃得不多,眼下自然也没有心情再多吃。
李遂帮她收拾好残局,带走垃圾。想想还是不放心,他取过桌上的纸笔,递给她一张写有号码的纸条:“明天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
临走,他又回头来:“你好好休息,别多想。”
“好。”司潮木然点头。
李遂离开后,司潮无力地靠在墙边,慢慢滑落坐到松软的地毯上,半是解脱半是绝望。
事情发生得过于突然,她不知道自己此时应该是什么心情。
她明明已经逃离孤岛,却仿佛陷入更深的桎梏里。前方无路可探,身后无路可退。
平心而论,即便只是认识的熟人骤然离去,比如村长林宜纲,也多少会在她心里泛起些涟漪。
而她对郑延海的情绪则更为复杂。他不仅是她的生物学父亲,也是她幼时噩梦的缔造者和扼杀童年的刽子手。得知他的死讯,整个人却只是空荡荡的。
不是心底缺了一块的空荡,而是没有任何情绪。
她该感到悲伤吗?该哭吗?还是该为大仇得报,而咬着牙大笑?
他是该死,但不能死得这么便宜,死得这么不合时宜。
长达十五年的牢狱生涯,他有忏悔吗?有愧疚吗?
显然没有。
他的罪行应该在真相大白后,得到彻底的审判,再在无尽悔恨与折磨中死去。而不是像任何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一样,轻飘飘地离开,甚至还能得到不知情者的几句感慨与缅怀。
可真相与正义的脚步,迟迟没有追上死神。
在极度的身体疲惫与精神操劳下,司潮仍然辗转反侧,几近天明才睡着。
好在,一夜无梦。
第37章 告别铁窗
千宁县的雨, 和长汐屿比起来各有各的脏法。
岛上的雨水是红泥,是海腥气,是植物杂乱的根茎, 而县城雨的杂质是工业扬尘,是泡湿的塑料袋,是七色油膜的水洼, 是人行道上的暗坑。
千宁县城并不大, 监狱建在县郊,道路年久失修,司潮清早起床, 转两趟公交, 晃晃悠悠一小时才到。站台的广告牌已褪色泛白,再向远看, 就是小片农田和连绵群山。
沿站台走一小段路,就能看见监狱的大门,侧边挂着“千宁县第一监狱”的条牌,白底黑字。高高的院墙和铁丝网围住一方牢笼, 隔绝自由。
她辨明方向, 撑着伞默然走进雨幕。
司潮难得睡个踏实的好觉,时长虽短, 质量却高, 精神放松许多。
李遂买好早餐放在门口,自己先去县局,也没叫醒她,跟往常一样,只留下一张纸条。
今天不是家属例行探望的日子,监狱外只有雾茫茫的雨幕, 一个人也没有。她收起伞,跟门岗说明来意,不多时,就有一位狱警打扮的男人出来。
“你是郑延海的女儿?”
司潮点点头,递过去自己带来的证明材料。好在这次本就是为办手续而回国,各种文件都有事先预备。
对方看看名字,又瞅着她的脸比对照片,才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我是负责郑延海的管教,姓周,”他简短说明,“跟我来吧。”
门内就是安检程序,要先寄存随身物品,才能进去。
“手机。”一旁的工作人员伸手,指向寄存框。
司潮摇摇头:“我没有。”
她手机被扣在长汐屿派出所。
这年头还能有人没手机?对方狐疑地看她一眼,倒也没说什么。
监狱里暗无天光,墙地都是灰蒙蒙的水泥色,头顶亮着惨淡的白炽灯,光线投射下来,被金属栏杆切割得分明。司潮跟在那位狱警身后,走过漫长的逼仄过道。
过道一侧临着后院,但走廊、院墙等任何足以攀爬或造成伤害的空处,上下尽数被金属护栏焊死,一只手都伸不出去。
因外面下雨,犯人没法去院子里放风。除不时隔三差五遇见的看守狱警外,一个人也没有。
郑延海人生最后的十五年,就在这些密密麻麻的冷铁门窗栏杆之间度过。
周管教推门进办公室,做个手势:“你先坐。”
他走过去,在桌上的文件里翻找,见司潮实在冷静得可怕,不像一般的死者家属,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郑延海因病去世的事,民警通知过你吧?”
司潮点头:“嗯。所以我才来。”
“你们村怎么回事?”他微微蹙眉,“家属、村委会、派出所,没一个能联系上的,亏我找好几天。”
“台风打雷劈中供电站,停电没信号。”司潮解释道。
“哦。怪不得。”周管教没有多问。
“按照程序,家属本来应该到场监督尸检,因为一直联系不上你们,监狱只能通知检察院先执行,”他走回来,递给她一个厚厚的密封档案袋,“如果你对死因或是尸检结果有异议,可以提出来,另外委托第三方进行复核。”
司潮接过去拆开查看,脸上仍然没有什么表情,仿佛只是在处理一只实验鼠的后事。
“他28号凌晨突发脑梗,我们接到同监室犯人呼救,就立刻进行抢救,三个小时后抢救无效去世,”周管教倒着茶,回忆道,“他这些年一直有不少基础病,事发后我们立即封存之前的体检记录和病历,这些都在里面。”
“过往病史”一栏里,写着“高血压8年、糖尿病5年、轻度房颤2年。”
记忆里,郑延海还是一个暴虐的青壮年男人,即便是十五年过去,也才五十出头,这些无情的字眼却大刺刺昭示着他的迅速衰老。
周管教小心翼翼地关注司潮的脸色:“监控录像我们也都按照程序封存,你如果有疑问,也可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