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刑人员死在狱中不是小事,死者家属一般都难以接受,借机闹事的也大有人在。
司潮一页页翻过厚厚的装订纸。白底黑字上一些冰冷的名词,仿佛宣告死亡的判决书。
可它们终究不是真正的死刑判决书。那才是她想要的。
“我没什么意见,也不准备复核。”司潮抬起头来,神色出奇地平静,“既然尸检结果跟死亡原因一致,就表示没问题。”
她低低地补充一句,喃喃着自言自语:“问题就是,死得太快。”
“什……什么?”周管教疑惑。
“没什么。”司潮露出一个释然的笑。
抵达监狱之前,她也或多或少怀疑过,郑延海的死为什么这么巧合,刚好就卡在她要来探寻真相的时候。但至少从过往材料和尸检结论来看,找不到什么疑点。
现实没有那么多阴谋论,幕后的能量大概也没到一手遮天的地步。
他只是单纯地喜欢给她添堵。
“那你没问题的话,就在这份火化单上面签字确认,”周管教肉眼可见地长舒一口气,递过笔来,“请注意,一旦签字,代表家属对死因无异议,不能再反悔。事后可以跟去殡仪馆火化,也可以等通知领骨灰。”
司潮提起笔,刚要落到纸上,还是抬起头来。
“他有没有留下什么话?”她问。
周管教迟疑片刻,诚实地说:“除了破口大骂医生和我之外,他没说什么。”
司潮笑了。还是她熟悉的郑延海。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周管教多少也知道郑延海的家庭和犯事情况,渐渐有些理解她的反应:“他基本还算老实,不怎么惹事,但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发脾气捶墙撞墙,医生说……”
他指指脑袋,语气委婉:“可能有点问题。”
司潮了然。
无能狂怒。在狱中没有妻女给他泄愤,只能伤害自己。
其实这个世界上,隐形的精神病挺多的。
周管教起身来,从办公室角落取过一个帆布袋,说道:“这是他的遗物,你也签字领走吧。”
帆布袋看上去鼓鼓囊囊,其实大半是空气。里面只有几件旧衣服,大概是换囚衣前穿的,没什么特别。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有线索价值的私人物品。
司潮草草翻过,直接扔在地上,自己取过文件,爽快签字。
周管教不放心,还是确认一遍:“火化之前,你要不要看看他?”
“不看,”司潮想也没想,“尽快烧掉吧。”
“好,那你就回去等通知领骨灰吧。”周管教端详她的脸色,还是感觉有必要说明一句,“如果接通知后十五天内无人领取,就会由监狱自行处理。”
他猜得很对。司潮不关心郑延海的尸体,只关心他的秘密。
她还是不死心地问:“这些年,他有没有什么异常?提到过什么名字,或者交代过什么?”
周管教收好文件,思索片刻:“哦,他经常看一本书。”
“看书?”司潮蹙眉,“他不识字啊。”
周管教笑笑:“我们监狱对罪犯都会进行再教育,教给他们文化知识和一些劳动技能什么的,帮助改造重返社会。他虽然基础差,这十几年还是基本完成了扫盲教育。”
“他看什么书?”司潮本能地抓住这一丝异常,“我能看看吗?”
周管教讶然看她,颇有些莫名其妙。她明明对父亲的死漠不关心,却又在意些奇怪的细节。
“你等等。”
司潮点点头,周管教关门离去。
雨还在下,桌上的茶水缓慢冒着热气,模糊眼前的视野。
直到此时,司潮似乎才对郑延海的死亡拥有实感。世界上最后一个与她有血缘羁绊的人,就此阒寂无声地离去,消失在她的生命里。
一抔骨灰,一份档案,几件衣服,这就是一个有罪之人留在世界上的全部。
她不觉得快意,也不觉得悲伤。
周管教不多时便开门回来,递给她一本边角已卷曲的书。封面上的卡通人物已褪色发黄,透着陈年湿腐的纸张气息。
“初中语文教材?”司潮不无失望地试图确认。
“监狱里的书不多,基本是靠社会捐赠或者自己采购,”周管教点点头,“这是他使用过的教材,基本一有空就会翻着看。我原以为他是勤奋好学,但几年过去,他还是只看这本。”
怪不得被翻得破破烂烂。
司潮手指卡在最后,书页在她指尖哗啦啦下落,印刷的字里行间时不时有些铅笔字迹,可能是做的笔记。
郑延海字如其人,写得像狗爬。
“基本全是课文。他每次看的都是哪一篇?”
周管教摇摇头:“这我就不清楚。”
司潮不动声色地收在手中,站起身来:“这本书既然是他的教材,我能和遗物一起带回去吗?”
周管教想一想,才答应:“你想留作纪念?应该不违反规定,拿去吧。”
司潮终于笑道:“谢谢您。”
“你真不去看他最后一面?”周管教没见过心这么硬的家属,怕她反悔,以后惹麻烦,不免再问一遍。
她摇摇头:“如果没有其他事,我这就走。”
周管教没想到事情办得这么顺利,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口气:“节哀。我送你出去。”
司潮再次跟在他身后,抱着郑延海所剩不多的遗物,从冗长阴暗的走廊穿过办公楼,回到门厅。
临走,她猛地想起来什么似的,又问:“李遂……就是长汐村那个民警,刚才有没有给您打电话?”
她没有手机,如果李遂要联系她,只能通过周管教。
对方闻言摇头:“你一直和我在办公室,没人打进来啊。”
“好。”司潮没再多说什么,点点头。
没有消息,那就是还在忙。
她从工作人员处领回自己的背包,将那本教科书也塞进去,帆布包则拿在手里。
雨声连绵不绝,没有止歇的意思。周管教客气地送她出来,司潮撑起伞,站在门口,思考下一步要去哪里。
视线落到监狱的围墙,上面用蓝色油漆涂有几个大字:“努力改造,重新做人。”
重新做人。
她回到公交站台,旁边的垃圾桶老旧不堪,塞满各种秽物,脏污的雨水沿着上盖淌下。
雨幕中恰好有一辆出租车前来,雪亮的车灯刺破晦暗,在司潮面前停下。
前座上的客人撑起伞下车,大概也是要去监狱办事。司潮立即打开后座车门,收伞坐进去。
“去哪里啊,阿妹?”司机操着蹩脚的闽越普通话。
“千宁市福利院。”司潮答道。
破败不堪的公交站台旁,一枚鼓鼓囊囊的帆布袋被草草塞在垃圾桶里。
一个人的一生渐渐空瘪,被雨埋葬。
第38章 安辨雄雌
“福利院?市区好远的哦, 阿妹!”后视镜中,男司机一眼扫来。
他比个手势:“一百五,马上走。”
司潮一愣, 余光瞥见计费器没有启动,才明白他的意思。
千宁县城的出租车从不打表。
司潮回国时,从市区汽车站坐班车只要五十块钱, 他纯属狮子大开口。
“可以, ”司潮让步,“但不能拼车。”
男司机没想到她竟不还价,立即眉开眼笑, 连连答应, 一口油门踩走。
司潮看在眼里,心中暗自冷笑。她早就知道, 县城和长汐屿,各有各的脏。
雨还在一直下,四面玻璃窗上都沾满水珠,不时汇成水流淌下, 宛如潮湿的眼泪。
司潮坐在后座右侧靠窗, 将郑延海生前那本语文教材在腿上摊开。她对国内小学以后的教育并不熟悉,看封面才知道, 这是七年级下册的教科书。
除一些耳熟能详的近现代大家文章外, 剩下的都是古文与古诗词。
郑延海的认字水平究竟到什么程度已不得而知,但从他在边角写的一些歪歪扭扭的笔记看,大概差强人意。其中大部分可能是老师的讲解,小部分是他自己的涂鸦,没什么值得注意的。
司潮大致翻过,发现笔记也是一开始多一些, 后面越来越少,直至空白。
足见他对学习也没什么耐心。
那这本书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值得郑延海连续看好几年?
司潮再次一无所获,只得合上书。胸口有些发闷,她便伸手将车窗微开一条缝。
风夹杂着雨丝飞进来,胡乱将书本翻开几页。她下意识重新收起,视线却落在合上之后的侧页。
因经常翻动,侧页已经发黄起皱,但相比其他部分,其中几页的颜色却好像要更深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