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潮心下一动,手指卡住深色出现的第一页,翻开其中内容。
是第41页。《木兰辞》。
因未曾接受国内教育,她没有读过原文,但有好莱坞动画片的熏陶,也大概知道花木兰的故事。从阅读痕迹看,郑延海那几年一直看的部分,就在《木兰辞》课文出现的页数区间。
司潮仔细研究发现,他虽然将纸张翻得发灰,却并未留下批注笔记。只有少数几个字,却被铅笔反复打上“×”的标记划去,力透纸背,显然用过极大力气。
而课文的最后一段,则更是直接被用铅笔尽数划掉,纸张都被戳出几个窟窿,明晃晃地透着光。
司潮抬头问:“师傅,能不能借你手机给我用一下?”
男司机从后视镜中睨她一眼:“做什么?”
“查一下资料,很快,”司潮随便扯个谎,“我手机落在家里没带。”
她出手大方,上车后又一直安静不语,也不玩手机不睡觉,好像在研究什么书,一幅神神秘秘的模样。司机半信半疑,但还是从支架上取下手机,反手递过来。
人类向来复杂。能昧着良心宰客,也不影响微薄的善意。
老式的智能机,其实也不值什么钱,边角被摔得稀碎还在凑合用。司潮摁亮屏幕,不由一怔。
壁纸背景是一张六七岁女孩的笑脸。
“你女儿?”她问。
“对哇,七岁,”男司机笑起来,“可爱吧?”
可司潮心底猛地钝钝一痛。原来爱女儿的父亲虽然稀少,世界上却也是存在的。
她勉强一笑,没再搭话,打开浏览器搜索《木兰辞》原文。
两相对比,司潮发现被郑延海划掉的词都是同一个。
木兰。
全诗一共出现四次“木兰”的名字,都被他用铅笔反复打上×。
而最后一段被他狠狠划掉的内容是: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司潮盯着灰黑色的石墨字迹,百思不得其解。
为什么是“木兰”这个名字,为什么是这句话?
郑延海没什么文学素养,会反复阅读并留下标记,足以说明《木兰辞》其中的一些措辞或情节与他最在意的事情有莫大的联系,且一定是带着负面的恨意,但具体会是什么呢?
谜题的谜面与谜底都摆在眼前,缺失的却反而是中间的某一环。
“阿妹!阿妹!”司机的叫唤将司潮拉回现实,“到地方啦!”
司潮如梦方醒,才发现不知何时,窗外的山田已重新变为城市的街区。
“哦,好的。”望着熟悉而又有几分陌生的院门,她开门下车,有些失神。
“哎?给钱!”司机急得来追,“还有啊,手机!”
司潮失笑,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将人家的手机抓在手里,赶紧递回去,用现金付好车费。司机每天接客倒也没少见怪人,嘟囔两句便开车离开。
市区的雨小些,周围街道倒还眼熟,福利院的门楣却已修缮一新,被雨洗得干净透亮。
时间接近中午,司潮正要向门岗打听,一位约四十上下的女性正朝外走来,四处张望着什么,像在等人。
司潮和她的视线对上,两人都是一怔。半晌,她才抬脚走到面前,想仔细端详,却又不太确定,半信不信地连看好几眼。
“杨妈妈……”司潮张张嘴,眼眶已经发酸。
惊喜从她的眼中绽出来,杨逸慈伸出手:“郑宁潮!真的是你啊?!”
“对,我现在改名叫司潮。”她的手被对方紧紧抓在手里,触感仍跟童年时一样的温暖干燥。
“你怎么回来啦?你现在过得好不好?你是来看我的吗?”一连串问题像机关炮般弹出来,杨逸慈拉住她就不撒手,“十五年啦,我都差点没认出来……走,去我办公室喝茶。”
她出现时显然等的另有其人,但司潮拗不过她,半推半就被拉走。
福利院跟十五年前的破败模样已大不相同。大概是最近有什么活动,四处都挂着彩灯和气球装饰,外墙都被重新修缮一新,显得活泼喜气。
院里也铺上防摔的塑胶地面,摆着好些玩乐器材,孩子们七七八八散落各处玩耍,杨逸慈领着司潮从中穿过去。胆大的纷纷上来打招呼,胆小的也好奇地盯着陌生的姐姐看。
“杨妈妈,她是谁呀?”大一点的孩童抻着脖子问。
杨逸慈弯腰摸摸头,笑着回答:“这是以前也在福利院住过的姐姐,回来看我们。”
司潮粗略抬眼一扫,心底微沉。这些看上去活泼健康的孩子,仍然绝大多数是女童。
闽越人可不会让任何一个儿子流落在外。不管他是谁的儿子。
杨逸慈一路往办公室走,身后的尾巴越聚越多。她只能在门口蹲下身来,柔声对大家说:“我跟这位姐姐聊聊天,你们回去玩吧。”
“去吧,去吧。”她摆摆手,小女孩们才一步三回头地渐渐散去。
司潮抬眼一看,门上的铭牌写着“院长办公室”,便笑道:“杨妈妈,你现在是院长啊?”
杨逸慈推门进去,感慨点头:“是啊。福利院人手少,没人愿意来,我也是熬成院长喽。”
当年司潮进来时,她才二十多岁,被分配来工作还没几年。
办公室不大,也重新翻修过,桌旁角落摆着绿植,干净整洁。
“不过也有好消息,”杨逸慈坐下来烧水,“你也看到啦,这些年政策扶持,又有企业资助,条件比以前改善很多。孩子们只要没有被领养走,可以一直在院里生活,从小学到大学费用全免,以后找工作也包!”
司潮四处打量着,不由欣慰点头。
闽越冬季虽短,却湿冷苦寒,幼时气候比现在冷得多,手脚很容易生冻疮。刚才一路走来她敏锐发觉,房间教室基本都装有空调,孩子们不用再扛热受冻。
“说说你吧,”杨逸慈笑着看她,“养父母对你好不好?你回来做什么?待多久?”
“放心吧,我挺好的,”司潮渐渐敛笑,“我老家拆迁,回来办手续。”
“郑延海死了。”
杨逸慈吃惊:“他死了?出狱了吗?怎么死的?”
“监狱里病死的。”
杨逸慈递过来茶杯,感慨道:“总算是恶有恶报。”
“我本来下飞机就想来看看,听说台风要断航,就没来得及,”司潮不想多提,转移话题道,“看到福利院和您一切都挺好,我也就能放下心。”
她在千宁市福利院只待过一年,但有些工作人员因为她是罪犯之女,以有色眼镜待她格外严苛,好在杨逸慈为人正直又有耐心,对每个小孩都一视同仁,便处处都护着她。
“阿潮,你有这份心我就很开心啦,”杨逸慈站起身,从办公桌后翻找着什么,“我都没想到,你还会回来看我们。”
司潮问:“福利院现在有什么困难吗?或许我能帮上忙。”
“没有,好得很,最大的问题其实就是钱,现在都解决啦,”杨逸慈取出一份厚厚的相册,递给她,“你看,这里面还有几张你当年的照片,我都留着。”
司潮当年也小,没留意过有拍什么照片,狐疑地接过来。
相册的封面上凹刻着“千宁市福利院,2003年”的字样,边角已经模糊不堪。一打开,尘封的陈年味道扑面而来,像是一段散轶的时光。
没翻几页,司潮就在其中一张照片上找到自己。
“这是……远舟阿姨?”她仔细辨认着低像素的照片。身穿制服的年轻女人搂着十岁的女童站在福利院门口,杨逸慈站在她右手边。
“对,林警官亲自带你来的嘛,”杨逸慈笑道,“之后她只要来市区,都会顺道过来看你,照片基本都是那时候拍的。”
司潮轻轻抚着照片上泛黄的脸,眼角一红,鼻间不由发酸。
“我最近才知道,远舟阿姨……几年前牺牲了。”
“啊……?”杨逸慈大吃一惊,“怎么会这样?她多好的一个人!”
或许出于职业习惯,她仍快步走过来,伸手搂住司潮,轻拍她的后背。
“你一定很伤心。”
“没错,”司潮在她的臂弯里轻轻说,“我很难过。”
“如果她还在,看见你现在过得好,肯定特别高兴。”
越过杨逸慈的肩头,司潮却隐隐看见,办公桌的背后有一面照片墙,大概是做展示用。其中最大的一幅是一张大合照,标题写着“2015年千宁市福利院接受远洋集团慈善捐助留影”。
“杨妈妈,”司潮放开手,站起身凑过去看,“这是什么?”
“哦,我刚才不是说有企业资助嘛,”杨逸慈跟过去解释道,“这就是那家企业。他们老板林远洋是个大善人,这几年帮福利院做不少事,连空调都是他们给装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