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越的长夏还跟从前一样苦热。司潮打开门,穿堂风漫身而过,稍稍解去背后的暑意, 风里还弥漫着渺远的家常饭菜香味。
她以为是林远溯, 透过半开的窗却隐约窥到李遂忙碌的身影。
风微颤,院里的三角梅轻轻浮动,厨房里的男人满头大汗, 手持锅铲, 熟练地颠勺翻炒。
油烟蒸腾的热乐,锅铲相撞的交响, 水流洗刷的脆声。
没有电的夏天燥热得很,却意外仿佛梦回2002年,诸事仍如从前。
李遂装菜上桌,转身就见司潮倚在门口, 看得出神。不用想, 他也知道缘由。
“你醒啦?”他假作不察。
“……哦!”司潮回过神,不自然地移开视线, “远溯阿姨呢?”
“还在村委会, 说是有事没做完,”李遂手脚麻利地收拾着炉灶,“叫我们别等她吃饭。”
司潮盛好两碗饭,若有所思地坐下。
“监控我已经看过,”她犹豫着,“没发现什么异常。远溯阿姨每天早出晚归, 行踪都很清晰规律,也没拍到别的异常人物在附近出没。”
“据陈阡回报,她的嫌疑基本已被排除,”李遂点点头,“林宜纲死亡现场留下的证物跟她不符合,也没有发现男装。询问时你也在场,你怎么看?”
无论从情感还是法理,他们自然都不愿意将林远溯列入嫌疑人范围。可尽管证物比对于林远溯有利,她身上却仍然存在尚未解释清楚的疑点。
“我有点好奇,船夫梁死亡的当晚,她在哪里?”司潮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继续问道。
李遂微微皱眉:“我们问过林叶生,那天晚上她应该是在林叶生那里吃饭,8点左右才回家的。”
而司潮拍到的视频显示,凶手出现在窄巷时,是晚上8点32分。
不过李遂家院子大,林远溯要出去只用开后门,并不需要经过前院,不会惊动他。
“怎么?你还是怀疑她有问题?”李遂在桌边坐下,顺手用干净筷子给她夹菜。
司潮摇摇头:“没事。只是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至少,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她寄给我照片的意图究竟是什么,她给出的理由也没有说服我。”
“也许是我们过于先入为主,”李遂循循善诱,“在她身上花的时间太久,或许该让别人进入视野看看。”
她轻叹一声,好像想将不靠谱的遐思吐出脑海。
“是啊……”司潮表示赞同,“可能只是我太草木皆兵。”
“林叶生那边,陈阡找到了他购买存储猪血的证据。”李遂自然地转向下一个话题。
“真是他做的?”司潮惊奇道,“图什么?报复林氏吗?”
李遂否认:“不过据他说,他是帮村长代购的,有进货单为证。”
“这出戏原本就是村长自导自演?”
林远溯和林叶生不约而同地证实,关于长汐村的拆迁前景,村长的确是有所打算。
“这么说,他的死会不会跟这事有直接联系?”司潮顺着思路说,“林嘉宸伪造娘娘显灵的神迹,为的就是尽快拆迁。有没有一种可能,他背后的指使之人在与村长暗中角力,最后怒而选择除掉村长?”
“从作案手法来看,确实也有相似之处,不排除这种可能性。”李遂点点头。
可林嘉宸已伏法,岛上多是渔民,谁能做出这种看起来天衣无缝的杀人手法?
如果沿着这条思路继续想下去,林远溯以雷霆手段力排众议,选择继续拖延拆迁,理应就是凶手的下一个目标。但至少目前,对方并没有再露面,甚至都不曾来附近踩点。
“不用太担心,我们现在已经加强巡防,也在继续进一步调查线索,”李遂安慰道,“无论凶手是谁,听到风声应该不会再轻举妄动。”
“先吃饭。”他催促着说,“是不是没肉,吃不下?”
肉类不好储存,台风封岛已经一周多,吃的只有主食和蔬菜,几近弹尽粮绝。
“不是,”司潮摇摇头,又想起什么似的,“那份失踪人员名单呢?怎么样了?”
李遂知道这才是她最关心的事,可惜他并没有好消息:“到上岸之前,还没有收到对方的信息,说是数据比较多还在整理。”
司潮无奈:“正常。你要得急,深更半夜的,人家也不是上班时间。”
好在现在全国公安系统都有联网,当年林远舟调查的时候,只能东奔西走四处求告,在堆积如山的纸质档案里翻找,眼睛看瞎也不一定能有收获。
“我们耐心等一等吧,”李遂取一双公筷,又给她夹些菜,“好消息是,我在县城查过气象台的资料,台风正在远去,这几天应该就会通航。”
“只要航道和通讯恢复,眼下这些问题都会迎刃而解的。”他温声安慰道。
司潮点头:“诶?不过说起来,你怎么有空回家?”
“这是什么话?”李遂失笑,“不过我确实是趁着下午回来补觉,今晚轮到我巡逻。”
“那你还做饭?”司潮抬头一看,李遂眼下的青紫触目惊心。
“不要紧,我自己也要吃的嘛。”
“那你注意安全,”司潮不放心地叮嘱道,“厨房我来收拾,你吃完就去睡觉。”
李遂推脱不许,最后还是洗碗打扫后,才回自己的房间补觉。
司潮倚在门边,望向天边堆叠的云翳。午后热度悄然上升,长汐村里一片阒寂。
所有的怀疑都已被排除,无论是长汐屿现下的案情,还是司潮暗中进行的调查,都已不约而同走进死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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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去一趟。”
警察走后,林叶生招呼周惠英看店,自己从后院门出去。
村里空无一人,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他站在章迎凤家门口,犹豫片刻,抬手轻敲三下。
“谁啊?”有人拖着脚步前来。
章迎凤蓬头垢面,眼眶微红,将门启开一小道缝,瞅见是他,忙关门不迭。
林叶生似乎早有准备,眼疾手快,抬脚进门顶住:“凤阿妹,让我进去,我有话要说。”
章迎凤恨恨地扫他一眼,也没坚持,自顾自地往里走,林叶生赶忙跟上。
她家逼仄,没什么堂屋与里间的分别,正是暑热逼人的时节,床上却盖着厚厚的冬天棉被,一个人紧紧缩在被窝里,口中喃喃有词。
林叶生大吃一惊,忙细端详,却是她儿子林孝诚。
章迎凤坐在床沿静静望着他,肩膀神经质地颤抖着,眼神却慈爱又心疼。
林叶生心知不妙,忙越过她,伸手去摸林孝诚。他手脚冰凉,双颊绯红,额头却烫得吓人。
“怎么回事?”林叶生惊呼道,“你家后生在发烧!”
章迎凤咿咿呀呀地比划半天,林叶生半听半猜才弄明白。自那日祠堂流血事件过后,林孝诚便受惊病倒,故村长暴亡这几日,她都一直守着儿子没有出门,算算时间,眼下已是第三天。
他扫一圈床边,见半碗水也无,竟是没有采取任何措施。
“这样不行!”林叶生急得要上前,却被章迎凤强硬地推开,“发烧要吃药要降温,不然人要烧傻的!”
她人看着瘦弱,因常年做活,力气却大得很,直将人推得一个趔趄,膝盖磕在墙上,林叶生吃痛不已,一时竟直不起腰。
“哈哈哈哈哈哈哈……”章迎凤却吃吃地笑起来,抬起那双死水般的眼,怜爱地望着儿子:“傻……?傻点好啊……”
“凤阿妹!”林叶生半是恼怒半是无措,喘着粗气无力地说,“我不管你能不能听明白,但这些话我还是要说。”
章迎凤充耳不闻,手上轻轻拍着说胡话的林孝诚,仿佛只是在哄小孩睡觉。
“村长死了你知不知道?今天警察来找过我。”好半天,林叶生才喘匀过气来,“这一次,跟从前或许不一样。”
“死……了?”章迎凤呆滞地转着眼珠看向墙角的他,猛地大笑,拍起手来,“死得好……好呀!”
林叶生见她着实油盐不进,便也只顾一股脑把话说完:“我是想着,我们和司文澜的事,也该有个了结。”
“司文澜?!”
仿佛这个名字触动什么禁忌,章迎凤陡然拔高音调:“司文澜……你有脸……”
她莫名地站起身来,将林叶生向门外猛推:“阿澜……你杀的!!你害死……你!猪狗不如!畜生!”
林叶生意外地瞪着她,仿佛失去所有力气,竟是毫不反抗,任由自己一路跌跌撞撞。
章迎凤像是被大为触怒,嘴里骂骂咧咧个不停,什么粗俗的脏字都往外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