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被推出门外,好半天,林叶生才找回声音:“别的不说,人命关天,发烧会死人,你还是要给他治的!”
“治……治死!死好啊,死太好啦!”章迎凤犹自叫骂不迭,“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劈手关上门,低着头慢慢走回去,脱力般地坐倒在床沿上。
“阿妈……阿妈!”林孝诚双眼紧闭,仍在神志不清地呢喃,“救我……阿妈……”
章迎凤好似如梦初醒,脸上又绽出笑意来,慈爱地轻拍着林孝诚的手臂。
“儿子乖……我的宝贝儿子……”她笑吟吟地哄道,“阿诚睡吧……睡吧……睡着啦,就开心啦……什么事都会过去的……”
吱呀一声,午后的穿堂风推开未锁好的门,章迎凤以为他还没走,转头正要开骂,却见外面空无一人。
她痴痴望着晃动作响的门页,不知在想什么,怔忡许久,才慢慢起身走过去。
正要重新锁好门,她神情一滞,弯腰探过去看。
高高的旧式门槛外放着白色塑料袋,被细心地用石头压着,才没被风吹跑。
章迎凤小心翼翼地打开,是一版西药胶囊。
背面写着“布洛芬”三个字。
“什么破腌臜东西……”仿佛触电一般,章迎凤猛地甩开手,随即探头出去,向空无一人的小径高声呵斥,“你想毒死阿诚……想毒死我!”
长风呜咽,和着林孝诚半梦半醒的低泣,以及章迎凤旁若无人的叫骂。
宛如一曲哀歌。
第43章 墓前自白
黄昏时分, 厚重的铅云从海面压过来,又淅沥着开始下雨,扰人烦得很。
幸好司潮出门时看过天色, 早做准备。她在林叶生的茶肆门廊下站定,收起雨伞。
店里空无一人,周惠英坐在柜台后, 头微微垂着打瞌睡。听见声音, 她猛地一抖,抬起困意朦胧的双眼。
“周阿嫲。”司潮点点头,打招呼。
自祠堂怪事后, 有些日子没见, 周惠英清减不少,脸色却好看些。
“阿潮, 你来……买东西?”她笑笑。
本以为她还跟从前一样,会对自己爱答不理,没想到她态度却缓和许多。
司潮本想直接绕进杂货铺,不由一怔, 驻足回头:“您回来做工啦?”
周惠英站起身, 打个哈欠:“人死如灯灭,剩下的人总要活着么。”
她神色平静, 看不出多少悲戚, 司潮便知道,她不需要节哀。
她已经解脱。
“你找叶生阿伯么?”周惠英语带笑意,“他在后面。”
司潮点点头,正要往后院走,过道上凭空闪出一个人来,手里抱着比头还高的床单被罩, 一副风风火火的模样。
“慧英啊,刚才眼看要下雨,楼上晾的这些我就给你收回来啦!”
“哎!”周惠英探头应着,“你还放布草间就行,谢谢月娥姐。”
对方转个身,这才看见司潮。手里抱着的布草过于盛重,眼看要落在地上,司潮赶紧弯腰捞住,重新搭上去。
两人视线交接,竟是黄月娥。
她方才说话时脸上带笑,看见司潮也没收敛,只是点点头:“阿潮。”
司潮揣着满腹狐疑,只觉这两人竟都像变了模样似的,说不出的怪异。
她进得杂货铺来,林叶生一早就听见声音,起身来迎:“阿妹,要买东西啊?”
“月娥阿嫲怎么在这里?”司潮诧异地问,“她俩……”
“现在休渔么,左右没事,她偶尔来帮周阿嫲的忙,”林叶生低声说,“你别说,自从家里没了男人,这两同姒关系倒是一天比一天好,跟亲姐妹似的。”
司潮恍然大悟。
说来讽刺,周阿嫲的儿女在岛外,黄月娥的丈夫和独子都关在派出所,只剩下女人当家。没几天,两人就和气地商量好房和拆迁款都平分,反而没什么龃龉。
人一旦平和顺意,远离戾气,对她的态度都友好许多。
林叶生向来不喜欢多管闲事,没再继续说,只是又问:“你看,要买点什么?”
“哦,叶生阿公,”司潮的目光在货架间四处逡巡,“金纸线香还有没有?”
“有的,我给你拿。”
为免受潮,这类货品都放在高处。林叶生返过身,走到角落,颤颤巍巍地踮脚去够。
“我来吧。”司潮抢在他身前,轻松拿下来。
林叶生抬起眼皮:“阿妹,你这是要……”
自从警察来过后,他似乎瞬间苍老许多,眼中神气竟像是散去大半。
司潮没想太多,点点头:“我去看看阿妈。”
今天是司文澜的忌日。十五年来,她的衣冠冢都无人问津,眼下司潮正好在岛上,自然没有不去的道理。
林叶生回过味来,仿佛如遭重击,当场愣在原地。半晌,他才感慨地长叹一声,踱步向柜台走:“原来……已经十五年啦……是该去看看。”
司潮跟过去问:“多少钱啊?”
林叶生摆摆手:“算啦,没几个钱,送你。”
“那怎么行?”司潮坚持,“您开店做生意,我不能老是占便宜。”
“好歹相识一场,这些年也没去看过,”林叶生还是不收,“就当是阿公一份心意。”
两人僵持一阵,他始终推辞,挥挥手:“天黑后不安全,你还是快去快回吧,别和我这老头子浪费时间。”
司潮看看外间天色,确实不早:“那……谢谢阿公。”
从后院门出来,没走几步,迎面远远走来两个穿制服的警察。
“司潮,”当着同事的面,李遂仍是公事公办的态度,“你去哪里?”
她手里提着两大袋祭祀用品,他一早就瞟见,显是明知故问。
“今天是阿妈忌日,我去给她上个香。”
“你怎么没早说?”李遂皱眉。
他有巡逻任务在身,若是早知道,下午就会抽时间陪她去。
其实不怪李遂,就连司潮也是下午偶然瞅见日历,才猛地记起来。长居岛上与世隔绝,跟坐牢没什么分别,人对时间的概念很容易模糊。
“那边偏僻,你注意安全,”他稍稍缓和语气,“天黑前赶快回来。”
“知道。”司潮赶时间,答应一声,低头就走。
暮色微落,除巡逻的警察外,路上空无一人。天越发阴沉,时而滴落的雨丝黏在伞面上,司潮出村东,沿地势上山,到得长汐屿东面的悬崖。
崖顶风大,草木纷纷低伏涌动,婆娑作响,反而衬得周遭更静。海面上云层黑如锅底,倒扣在翻飞的白浪顶端。
虽然前不久来过,一场台风过去,司文澜的墓碑落满尘土草茎,无人打理。司潮半蹲半跪在墓前,先细细擦净,取出三根线香来点燃。
“阿妈,我看你来啦。”她举香过眉。
金纸燃烧的烟烬散在风里,模糊视线,呛得人眼眶通红。
“抱歉,我愧对你。”
即便是十五年后的今天,她仍然没有找到司文澜死亡的真相。每次总以为自己即将接近,线索却又都断在莫名其妙的地方。
命运似乎一直在捉弄她。章迎凤神志不清,林叶生不愿开口,林嘉宸作恶多端,她刚冒死出海想从郑延海的口中挖出点线索,对方就死在狱中。
司文澜留下的日记残页下落不明,仅剩的证据也被偷走,幕后黑手跟人间蒸发一样,消弭无形。
而陈叙的身份,则更是扑朔迷离。说到底,女扮男装也只是她的臆测,没有任何实证。
与此同时,岛上又发生一系列命案,她被动地裹挟其中,自身难保。
疑似杀死船夫梁的凶手既然来家里要杀她灭口,为什么又要偷走日记?相隔十五年的命案之间,是否存在某种联系?
司潮一无所知。
线香烧得快,转眼间已过半。她默然低下头去,深深三鞠躬,语气几近乞求:“如果阿妈在天有灵,能不能给我指条明路?”
事已至此,如果不找出司文澜死亡的真相,就算台风散去重新通航,拆迁事了,她也不可能安心离开。
天地静默无言,唯有雨声渐响,如同凶手躲在暗处的嘲笑。水顺着伞面连成线,织成细密的雨幕,似乎要将伞下这一方空间与世界隔离开来。
奇迹没有发生。
司文澜的墓碑犹自伫立着,滴下来的水好似沉默的眼泪。
司潮茫然四顾,陡然间悲从中来,鼻子酸楚不已,她顾不上撑伞,将冰冷的墓碑抱在怀里,潸然泪下。
“阿妈……”
低低的泣语与雨声交织,被崖下轰鸣的浪潮掩盖,甚至没有昭然于世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