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间不知过多久,司潮才意识到,头顶的雨似乎已经停滞,但雨声却并未停止。
她茫然抬眼,发现背上多了一柄竹骨黑伞。
林叶生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后,沉默不语,只是替她撑着伞,自己的肩头已湿大半。
“叶生阿公……”司潮低头,不易觉察地擦擦眼泪,找回自己的伞,站起身来。
林叶生没有理会她,只是从旁取出三支香来点燃,扔开伞护着香,自己冒着大雨,虔诚地弯腰鞠上三躬。
“阿澜,”他低低地唤道,“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你怪我吗?”
司潮大吃一惊,转头不解地盯着林叶生。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向司文澜忏悔,又像是向司潮解释。
“凤阿妹今天骂我,骂得好,”他竟微微哽咽,“如果不是我,你可能不会死。”
“什么意思?”司潮反问,“我阿妈的死,跟你有关系?”
林叶生抬起眼来,似乎下定某种决心:“我和司文澜,并非泛泛之交。她决定逃跑前和我提起,我支持过她。”
“我不说你应该也猜到,你阿妈本来是大学生。她被人卖到岛上,嫁给郑延海,”他继续说道,“十五年前的今天,她来店里找过我,说她遇到一个机会可以逃出去,就是陈叙。”
“我却万万没想到,当晚她就……”
“陈叙到底是谁?”
“这我不清楚,”林叶生沉吟道,“陈叙当时来到岛上没几天,大家都不认识,司文澜也没有细说。”
司潮追问:“我阿妈和凤姨、林嘉宸,是不是都是被拐卖来的?谁拐卖的他们?”
林叶生点点头,随即,又摇头。
“那您呢?”
“我……?”林叶生苦笑一声。
“据我所知,您一生都没有成家。”
在闽越甚至整个华南,多的是有点钱便养细姨的男人,终身未婚的林叶生绝对是万里挑一的异类,不知要遭多少人戳脊梁骨。
林叶生若有所思地抬眼,望向苍茫的海色:“我曾经有过家。”
“我出生在新加坡。父亲是长汐村林氏,母亲是新加坡人,”他脸上渐渐浮出洞穿世事的惆怅,“他下南洋遇到我母亲,便在当地成婚生下我。可惜在我九岁时,他不幸去世。”
“父亲尸骨未寒,我便被林氏宗亲从母亲身边抢走,强行带回长汐屿,直到现在。”
司潮大惊失色,不解道:“为什么?”
“为什么?”林叶生冷笑,“因为他们口口声声说,我父母未经宗族同意私自结婚,已经有辱门楣,不能再让林氏的后代留在异国他乡,否则便是大逆不道。”
“为此,他们不惜打得阿妈遍体鳞伤,只扔下三块银元,生生掳我上船,让我们母子骨肉分离。”
“自那之后,六十年过去,我这一生再也没有见过阿妈。”
两人撑着伞站在墓前,雨声轰鸣灌耳,世界仿佛都在下沉,直要彻底坠入深海。司潮不由转头,才发现微茫的暮色中,林叶生已老泪纵横。
某种意义上,他们都曾是同病相怜的弱者。
“您长大以后,没有找过她吗?”
林叶生摇摇头:“一开始,侨信来过几封,后来渐渐音讯全无。我托人打听许久,才知道阿妈终究没有等到我。原来我走之后不久,她便思念成疾病倒,却拖着病躯日日去侨批局问我的消息,一年后,咳血惨死在人家阶前。”
相隔汪洋大海,在二十世纪中叶那个混乱的时代,人死如草芥枯萎般寻常。无数至亲被迫分别,无数爱人被强行拆散,裹挟在时代洪流里的人谁也不曾想到,但凡一步走错,就是一辈子的遗憾。
“我阿妈姓叶,我家店幡就是为纪念她,”林叶生偏过头,悄悄拭去脸上的泪,“开店做营生,曾经是她的心愿。”
“您……不恨林氏?”司潮试探着问。
“恨,恨之入骨,”林叶生凄然笑道,“可是,有什么办法?一辈子就这么过去,当年下令的族长也已经去世。就算我杀光所有林氏人,又能怎样?”
司潮陡然明白,作恶的人已不在,她和林叶生的仇恨都是虚空索敌,落不到实处。
然而他们实则有共同的敌人。
这就是盘踞在长汐屿上的怪物。它看不见,摸不着,但所有人都知道它存在。
是我们头顶的天,是我们脚踩的地,是从我们身上流淌过去的数千年岁月。
所谓的宗族,所谓的执念,所谓的传统。
“您总说,陈年旧事没什么好深究的。”司潮沉默片刻,试探着问,“为什么……您现在愿意说出来?”
“是命,”林叶生眯起眼,仰头望天,“是逃不开、躲不掉的命运。”
无边无际的雨从九天云层坠向大地,宛如连绵不止的眼泪。
“这几十年来,我眼睁睁目睹很多人反对过,逃跑过,抗争过,章迎凤、司文澜、林远舟,甚至包括村长在内,”他意味深长地说,“无不以失败告终,只剩下我。我年事已高,母亲也已去世,想逃也没法逃,只能赖活着。”
“我当年以为,司文澜有勇有谋,又有文化,是大学生,她一定能成为例外。”林叶生深深叹息道,“是我低估了他们。如果我当时阻止她,或许……她还能活着。”
“活着,但生不如死,”司潮冷笑一声,“这不是您的错。”
“阿潮,”林叶生转过脸来,红肿的双眼盯着她,“我一直都知道你想做什么。原谅我当初没说实话,我只是……太害怕你重蹈阿澜的覆辙。”
“但是现在,如果我明天也要死,至少这些肮脏的秘密,不应该被永远掩盖。”
“不会的,”司潮坚定地摇头,“我不会像她一样。时代总会在下一代的手中改变。”
如果注定要推翻要牺牲,没关系,她还有她的武器。
事实上,她早就已经宣战。
第44章 微茫火星
雨声渐弱, 只剩咸腥的风猎猎搜刮,抽打山林间的密影。
李遂左手按在后腰的枪把上,右手执手电, 用胳膊拂开路边横扫而来的榕树枝叶。雪白的手电光柱像剑,劈开墨汁般浓稠的夜色。
村庄内部的小路是泥沙混着碎石,颠簸不平, 雨后不时有积水的坑洼, 一踩就是一个雷。
四处静得可怕,巡逻的两人仿佛是山海间仅剩的生灵。
“师兄……”小张喉头发紧,微微喘着粗气, “连个路灯也没有, 什么也看不见啊。”
为以防万一,李遂安排的巡逻排班基本都是老带新的配置。小张今年刚毕业, 比陈阡还嫩,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多少有些惴惴不安。
李遂没接话,从怀里摸出一支烟递给他, 自己捉着另一支的烟丝那端, 放在鼻下闻嗅。
警察这种高强度工作,精神又无时无刻不处于紧张状态, 抽烟提神放松, 又能转移注意力,很多人长年累月下来都是老烟枪。
但李遂一直不喜欢烟味。除非实在烦闷不已,他才会直接抽烟。
当初刚进警校时,他白白净净,生得又秀气,走路也总是离那些乌烟瘴气的角落敬而远之。他这些特质很快被同学发现, 指着他冷嘲热讽——
“像个娘们。”
不过后来,也是这个“娘们”在回回比武中大获全胜,将他们斩于马下。
绝对的实力优势胜于任何雄辩。自那以后,就再无人敢置喙。
后山的祠堂檐铃扯出凄厉的怪响,隐隐被夜风送过来。李遂收回思绪,手电光扫过路沿,歪斜的石狮头缺半边,龇牙咧嘴地瞪着海面。
长汐屿的老人常说,清朝时施琅将军曾驻扎在长汐屿练兵,其间故事后生们都耳熟能详。传说这就是当初军营门前的镇兽遗物,多少年来也无人鉴定,不知真假。
不过对李遂二人来说,看到石狮,就知道已经到章迎凤家附近。
这是今晚巡逻的第二圈。
自从司潮将凤姨的异常告知李遂后,他每次经过都会稍加留意,现在也不例外。恰在此时,他神色微变,猛地停步驻足,利落地握拳举手示意。
小张正闷头走着,猝不及防撞上他后背。
“嘘。”李遂压低声音,两道手电倏地熄灭,“十点钟方向。”
夜色如墨泼洒,两人摸黑继续向前。离得近才依稀分辨出,章迎凤家的院墙后侧角落,隐约有一道忙碌的人影,正佝偻着身子不时来去,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
不祥的预感如火腾起,李遂立即转身,向小张打手势示意。
“我走正面,你绕后包抄。”
小张点点头会意,猫腰钻进旁边的窄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