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幼时阿公阿婆的讲古里,都说崖下藏着深渊巨蛟,黑鳞冰冷坚硬,刀枪不入。那巨蛟能噬人魂魄,掉下去就尸骨无存,渔民行船捞货都会刻意避开。
关于司文澜坠海的真相,长汐村人众说纷纭。根据郑延海的供认,警察的说法是他因当场捉奸怒急攻心,推搡之下,司文澜和奸夫失足坠崖。因过失杀人,他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
但村民们口中流传、或者说他们更愿意相信的是另一种说法。司文澜和奸夫意图私奔,被郑延海跟踪发现,劝说未果,两人竟相约跳崖,自杀殉情。为一个外面的“野男人”、“小白脸”,她情愿抛弃丈夫和年幼的女儿。
在这个更广为人知的版本里,郑延海不幸被绿,还含冤入狱,大好的人生被毁。他摇身一变,成为无辜的可怜人。
从此,司文澜在长汐村被人人唾骂,用各种难听的词汇羞辱她。连带着,年仅十岁的郑宁潮也被扣上克父母的不祥罪名。
骤然失去父母固然沉痛,众人的冷漠与非议更如割肉的钝刀,是永无宁日的折辱。
人人对郑宁潮避之不及,不愿给十岁的孩子一碗水喝、一口饭吃,等办案民警林远舟回来走访时,她已经饿晕在老宅里。
看小女孩孤苦伶仃,林远舟将她带回家照顾,但根据当时的规定,三个月后,还是只能送她去千宁市福利院。
幸运的是一年后,一对美国夫妇来到千宁,她才得以逃离。
她恨长汐屿,恨迂腐愚昧的村民,恨岛上的一草一木,恨吞噬她童年和人生的这片海。
如果不是这封寄到大洋彼岸的信刚好触及她深埋心底的疑虑,她不可能再回来。
司潮蹲在司文澜的墓前,徒手拔掉多年来丛生的野草。小小的石碑只有不到半米见方,也是十五年前她用幼嫩的手一点点凿出来的,表面和边缘凹凸不平,歪歪扭扭刻着几个字:司文澜之墓。
写的是名字,而没有“先妣”的前缀。
一个女人并不是生来就是母亲。在成为妈妈之前,司文澜曾拥有过怎样的人生?
“阿妈……我还有机会知道吗?”司潮喃喃地问。
知道她怎样活过,也知道她到底怎么死的。
野草的根系顽强地扎入石土,仿佛附在人身上的吸血虫。司潮有点后悔没带工具,努力半天才除尽,手被割得生疼,再起身时,双腿已发麻。
她这才听见背后的风里,有很轻的脚步声。
李遂站在不远处,沉默地望着她,也没出声,不知道已经来多久。
他眼神复杂,一言不发。
“怎么了?”她诧异发问。
李遂沉默半晌,踌躇着,终于艰涩开口,嗓音微哑。
“郑……司潮,我需要你跟我走一趟。”
第4章 无妄之灾
司潮对长汐屿派出所并不陌生。
不大的半合围式庭院,地面用水泥硬化过,因年月久远早已斑驳开裂,记忆里常有蚂蚁爬进爬出、忙忙碌碌。闽越的夏季总是漫长又燥热,院墙边的榕树上,知了不要命地嘶叫,直到十一月,才会终于吵醒短暂的秋天。
林远舟是水警,工作繁忙,连自己的孩子李遂都顾不上,却还惦记着她。那时郑宁潮经常饿着肚子上学,被林远舟发现,便让她每天放学后去隔壁不远的派出所,给她留一大碗饭菜热着吃。
从院门进去,正对着的就是两层老式办公楼的楼梯间,左侧是户籍室,右侧是治安科,还有水警这种特殊编制。别的科室过于敏感,户籍室就是她最常逗留的地方。
从小食堂热好饭菜后端回户籍室,会经过一个黑漆漆的角落,白天也不会有阳光照进来。郑宁潮总是莫名畏惧不已,每次都加快脚步,唯恐跑得慢会被黑暗中的未知怪物抓走。
有一两次,她鼓起勇气抬头看,窥见铁门上方隐隐伸出门牌,一个写着审讯室,一个写着留置室。
原来那是关押坏人的地方。也是关过郑延海的地方。
而现在,是困住司潮的地方。
她才发现,原来审讯室并不是完全漆黑,而是有一口窗,但极高极窄,仅一尺见方,背阴,望出去是榕树满眼葱郁的绿意,深得像随时要落下雨来。
角落的摄像机开始闪烁红色指示灯,司潮被画幅框在其中,收回抬头探究的视线。
她姿态放松,并不慌乱,甚至有点好奇为什么叫她来问话。总不能是因为听到一些怪力乱神的闲言碎语吧。
李遂架好摄像机,坐回办公桌后,登记信息,身旁的另一位同事陈阡负责记录。
“姓名?”
“司潮。”
他打开护照。照片上的人跟记忆中的五官轮廓仿佛等比例放大,眉眼间的锐气却比当年更为锋利。
名字那一栏里,写着英文“Chao Si”。他到现在还没完全适应这个新名字。
“为什么改名字?”他鬼使神差地问一句。
司潮笑笑:“你不觉得,这个名字用英文读起来很酷?”
Chaos。混乱。I。我。
同样是面对浪潮,跟从前被动祈求安宁平静的意思不同。
——我即是风暴,我即是混乱,我将司掌潮水的方向。
李遂嘴角微扯,仍是公事公办:“年龄?”
“25。”
“国籍?”
“……”
“美国。”
他抬起头,直直看来:“你知道为什么找你来问话吗?”
司潮并不意外:“我不知道。不过我猜,是有人告我的状对吧?”
李遂敛起平日里的温和有礼,严肃地说:“据走访群众反映,梁通死亡当天下午,你曾经跟他发生口角,并将他踹入海中,有这事吗?”
他视线锐利,嘴角绷直,甚至有种无言的攻击性。
司潮坦然承认:“有。因为我下船的时候,他骂我和我妈是贱人。”
“为什么你今早没说?”
“你也没问啊。”
李遂没有笑,转而继续说:“所以你和死者有过矛盾,存在作案动机。你家离他最近,附近没有其他人居住,也有作案条件。”
突如其来的闪电在不知名处划过,审讯室内陡然一亮。远方隐隐有闷雷翻滚,像某种正在酝酿成形的阴谋。
司潮猛地意识到,他是来真的。
金属审讯桌椅冰冷而逼仄,将人紧紧困住,她被硌得腰背酸痛,不得不坐直身体,试图以换姿势来缓解。
“他不是发生意外,一氧化碳中毒么?和我有什么关系?”
李遂沉默片刻:“你说当晚看到他在院里上香,但露天庭院、通风良好的情况下不可能中毒。而他的尸体被发现时是在卧房,床下有未充分燃烧的香纸。所以要么,你在说谎,他没有在院里烧香,要么,不是意外,是他杀。”
他不由微微阖眼,试图掩盖内心的抗拒,但这是他的职责所在,话还是要说出口。
“又或者,两者都是。”
“我没有说谎,”司潮笃定地直视他,“当时他跪在地上,面对他家院里的海妃娘娘神龛,嘴里还在念念有词,但我没听清具体说什么。”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他为什么要在院里烧香后,又在卧房烧香?多此一举。”
“这我也不清楚,”司潮说,“我只能说我看到的。”
“好,”李遂转换话题,“我们推测他死亡时间在晚上9点到11点之间,你当时在做什么?有没有不在场证明?”
“没有。”司潮摇摇头,“我到家是晚上6点半,随后出去挑水,路过他家时大概8点多,之后就回家吃点东西睡下了。”
李遂没有再问,沉默半晌,似乎是在思考分析。
司潮也在想,如果梁通的确是意外死亡,警方应该不会再继续调查。既然现在讯问她,说明这桩事故可能还存在疑点需要排除。
死人属于刑事案件,派出所没有权力直接查案,当初林远舟也只是做前期工作,郑延海的侦查定罪事宜是县城公安局刑侦队来负责的。
但现在已经断航,公安局暂时不能来人,没有进一步的侦查手段,收集到的证词又对司潮不利,她正好还没有不在场证明,眼下的处境无疑很被动。
“你再仔细想想,”李遂沉吟片刻,“有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你说的话?”
司潮反问:“难道你们怀疑是我杀的人?”
“司潮,”李遂颇有几分语重心长,“我不希望简单的事情复杂化。”
审讯室内一时极静。唯有头顶的风扇叶片悠悠旋转,将微弱的天光切割成碎影,却带不来一丝凉意。
司潮低头认真想想,猛地记起来昨晚海中的死鱼。
“还真有,”她伸手指向办公桌上的随身背包,“当时我拍过一段视频素材,有时间戳,或许能当证据。”
李遂双眼一亮,取过包递给她。司潮找出一直随身带着的便携式DV相机,陈阡熟练地拆出存储卡,将其中的视频文件导出到电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