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最近的一段视频显示,拍摄时间是2017年6月26日20点32分,时长为14分21秒。
陈阡按下播放,李遂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镜头对准的是夜色笼罩的海面,拍摄构图和手法很专业,可是除不同景别的浪潮和死鱼特写外,没什么特别的。
更早的其他视频都远在她上岸之前,没有参考性。
“仔细看看这段视频。”两人也没跳过,原速完整看到视频的最后一秒。
长久的沉默后,李遂摇摇头:“你的视频只能证明20点32分开始的这14分半里,你在村道上的海边,不能证明在梁通的死亡时间段,你不在现场。”
司潮默然片刻:“也是。”
审讯室里热得发慌,每个人都在岑岑流汗。一时谁都没有说话,房间里仿佛出现短暂的真空。
视频仍在笔记本上自动循环播放,涌动的潮声在封闭的空间内荡起层层回音,十五年前的夏夜蛙鸣似乎又重回耳畔,司潮深吸一口雨前潮湿闷热的空气,胸口微微滞涩。
“等等!”第二次播放即将结束,李遂的视线陡然一凝,伸手指向屏幕右上角,示意陈阡暂停,“你看这是什么?”
视频很暗,只有远处微弱的灯塔光线,每隔十几秒会短暂扫过海面。但就在视频结束前的最后几帧,大概就在司潮拿着相机转身、还没关闭录制的瞬间,镜头晃到过背后的石厝民房。
那一刹那,灯塔微光扫过的角落里,隐约浮现一个极为模糊的轮廓。
幸好司潮还没来得及处理视频,否则一定会被当成废镜头剪掉。
陈阡反应很快,立即进行图像处理,放大去噪,点点头:“好像是个静止的人影。”
李遂将笔记本放到司潮面前,示意她看:“你当时留意过吗?”
她愣住片刻,才难以置信地连连摇头:“昨晚我拍素材的时候……身后一直有人?!”
随之而来的是更危险的联想。司潮不禁头皮发麻,手臂悄然立起鸡皮疙瘩。
李遂一字一顿,说出她的恐慌:“这个人,很可能就是凶手。”
村里人都睡得早,她家和梁通家在最东边,晚上不会有人路过,结合作案和死亡时间点,躲在视频背后的只能是凶手。
眼前的光影缓缓拉长,尘世的喧嚣逐渐远去、迟滞,仿佛音画不同步的老电视机。
司潮呆坐片刻,嘴角一扯,竟还有心思开玩笑:“你说我这是什么体质……”
当年的案件凶手是她的父亲,受害者是她的母亲,而这次……她又与凶手擦肩而过。
李遂放缓语气,问道:“这是很有价值的线索。你看看能不能回忆起更多细节?”
司潮沉思片刻:“我经过梁家没多久就开始拍摄,所以这个人站的位置,应该是我们两家之间的那条窄巷。”
“可是很奇怪,他一直站在那里,没有动。”陈阡若有所思。
“他是从后山下来,准备走窄巷去梁通家。他在等,”李遂说出推断,“等司潮离开,他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作案。”
拍摄期间,此人一直站在黑暗的窄巷里,默默盯着司潮的背影,说明他并非临时起意,也不是激情杀人,而是早有预谋。
这是一场精心设计过、再伪装成意外的谋杀。
“所以……”司潮不免有些后怕,“如果他当时失去耐心,我可能也会死。”
“你当时有见到人影或者听到响动吗?”李遂问。
司潮摇摇头:“我一心在拍素材,确实没留意到。”
陈阡还在尝试处理图像,但无果:“身影太模糊,又没对焦,以现有的技术手段,估计还原不出来体貌特征。”
“从身高和轮廓看,大概是一名男性,”李遂皱眉道,“不过这么看来,梁通的死很大可能真不是意外。”
屋外正刮起一阵罡风,旋入室内,送来些许凉意。司潮敏锐地察觉到,盘桓在审讯室里的低气压正在消失,呼吸也顺畅许多。
李遂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站起身来,终于露出以往的和煦笑意。
“感谢你的配合,司潮,”李遂温声说,“这张存储卡会作为证物封存留档,暂时还不能还给你。”
陈阡取出存储卡,放进证物袋封口、贴上标签,将DV和随身背包还给司潮。
“不过,由于没有不在场证明,我们还不能完全排除你的嫌疑,”他走过去,帮她移开卡在身前的审讯桌,“在调查结束前,你不能离开长汐屿,可能还要随时接受问讯。”
司潮了然:“放心吧,现在台风呢,想走也走不了。”
李遂关闭摄像机,她起身,腹中突然一阵绞痛,不由扶住审讯桌,弯腰皱眉。
“怎么了?”李遂突然反应过来,“你不会还没吃饭吧?”
不等司潮回答,他已经开门出去:“等我。”
陈阡收拾好设备,过来扶着她:“没事吧?”
“没事,”司潮缓过劲,微微摇头,“老毛病。”
家里出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是饥一顿饱一顿,落下慢性胃炎,这些年来,每次不按时吃饭就会抗议。她今早只吃过些面包,因临时被传唤,午饭也没来得及吃,现在已是下午两点。
推开审讯室的门,大风混着砂砾和尘土团团涌入。司潮不由伸手护住头,由陈阡搀着进小食堂。
说是小食堂,不过是比科室稍大点的房间,墨绿的半墙墙漆,老式雕花木窗,蓝白相间的成套塑料桌椅。虽然重新粉刷装修过,陈列布局仍跟从前几乎相同。
李遂适时端出来几碗热气腾腾的食物,海蛎煎,面线糊,冬瓜蛤蜊汤,都是闽越人从小吃到大的菜色。
返乡这么久,吃上正经的热饭还是头一回。
“你们也没吃吧?”司潮问,“一起吃点?”
“我还有工作,等会吃,给我留点啊。”陈阡推脱离去,一时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李遂挠挠头,少见地有些窘迫:“先尝尝,好不好吃都要垫垫肚子。”
司潮夹一筷子海蛎煎送进嘴里,蚵仔的鲜混合鸡蛋的香,味蕾被激起熟悉的记忆。她不由抬头问:“你做的?”
“上面昨天就发来停工停产的通知,食堂阿嫲不是村里人,已经放假回家,”李遂解释道,“我们留下来值班的人就自力更生咯。”
“你做饭还跟以前一样好吃。”司潮由衷地说。
“是么……”李遂有些意外,“你竟然还记得。”
第5章 雨中孤岛
长汐屿耕地稀少,海沙松散,土壤盐分又高,没几样能种的作物。当地人只能靠海吃海,几乎都是吃海鲜长大的。
郑宁潮父母出事后,虽有林远舟的不时救助,但警察工作繁忙,经常自己都没时间吃饭。每到学校节假日,照顾郑宁潮的责任反而落到大她三岁的李遂头上。
在长汐村,人生一眼看得到头。即便是90后,绝大多数的小孩也只会完成基础教育,不至于是睁眼瞎的文盲,而后便下海撒网打渔,结婚生好几个儿子,重复祖辈的命运。
李遂却不一样。他干净得就像刚洗好的的确良白衬衫,平整熨帖,从小就是典型的别人家孩子。
他父亲是老师,母亲是警察,在几乎人人目不识丁的长汐村,用渔民们的话说,都是吃国家饭的,不折不扣的高级知识分子家庭。
海边风沙大,他的衣服却总是干干净净,沁着皂角的清香。孩子们忙于拉帮结派搞破坏的夏日午后,他也从不参与,只是安静地坐在窗边看书。因父母工作忙,他更是早早负起家庭杂务,洗衣做饭样样都行,懂事得令人心疼。
他说话永远轻声细语,从不说脏话,更不屑于讽刺挖苦。
在长汐小学,他是上下几届学生口中的风云人物,回回考试位列榜首,大人也都说如果长汐村要出第一个大学生,那一定是他。
司潮收回思绪,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李遂。淡淡的烟草味混在风里,夹杂着饭菜的香气游过来。他正捧着碗狼吞虎咽,丝毫看不出当年雅然清正的模样。
“我记得,你以前并不喜欢警察。”她若有所思地探听,“我一直以为,你肯定会考上北京上海的名校,毕业后当个医生律师,或者大学教授什么的。”
李遂抬眼,沉默片刻,轻声说:“人总会变,当警察不是挺好的,除暴安良。”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语气并不骄傲,反而充斥着无奈与自嘲。
“确实很好。”司潮点头。
但和她预想的不是一种好。和当初所有人预想的,都不是一种好。
“我也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呢。”李遂放下干净得像洗过的碗筷,“你远跨重洋回来这一趟,总不会只为拆迁的事吧?明明签个字就万事大吉,你又不缺那笔钱。”
司潮心里一动。李遂肯定也上过大学,身为警察,查她的地址也不难,他母亲林远舟又是经手当年案件的警察。
寄信的人难道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