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迎凤惊诧莫名,半张着嘴,也不知是听懂还是没听懂。
李遂的视线越过她肩头,落到背后的床上,联想到之前的哭声,猛地意识到什么,一个箭步冲上去,掀开厚厚的被褥,露出其中的林孝诚。
他双眼紧闭,全身发僵,额头满是密汗,已昏死过去。
“怎么回事?”李遂一摸额头,烫得吓人,忙厉声问道。
“林孝诚上次祠堂受惊,一直发烧,”林叶生远远在门外解释,“她还没给吃药?”
司潮四处寻觅,一无所获:“没见有药啊。”
大概早被章迎凤扔掉。
“先救人,”李遂二话不说,立即吩咐道,“小张来搭把手,司潮,你扶着凤姨。”
“别动……别动我宝贝儿子!”章迎凤一听不依,跳起来,作势要扑上前去。
司潮赶紧箍住她的胳膊,防止她乱动,但她着实力大,一时竟按不住。
“叶生阿公,来帮忙!”
两人半架半拦,勉强控制住章迎凤,司潮忙劝说道:“凤姨听话……警察保护你,保护阿诚,不会伤害你们的……”
李遂将林孝诚拉出被窝,一把背到肩上,转身出门,小张帮着照路。
“走!”
章迎凤一见林孝诚被人带走,立即发狠挣脱,跌跌撞撞地追上去,口中不住喊道:“阿诚!阿诚……畜生!你抢走我阿诚……”
“哎!叶生阿公你先回家,我去追!”混乱间,司潮只来得及吩咐林叶生。
林叶生点点头,没再跟上去。
他站在原地,无奈地长叹一声,目睹众人手忙脚乱吵吵嚷嚷,雪亮的光柱四处乱射,渐渐远走。
原来竟是……轮到凤阿妹了么?
下一个会是他吗?
林叶生微微眯起双眼,嘴角露出一抹奇异的笑意。像自嘲,又像解脱。
他这索然无味的一生,或许已活得太久。
如同唯一的光明离去,他又再度陷入熟悉的黑暗中。
第45章 愿者上钩
天光大亮时, 雨已彻底平息,一切痕迹都被冲刷殆尽,如同故意洗去证据。
天气见好, 希望又重新生发出来。自村长死后未再出事,林叶生家茶肆的生意也渐渐复苏。茶客们三五成群,喧嚣像一锅滚粥, 浮在氤氲的茶香里。
周惠英端着托盘, 在旧式八仙桌间穿梭来去。清亮的各色茶汤注入瓷杯,流泻、回旋、撞击,绽出沸腾的醇香。
司潮坐在靠窗的藤椅上, 没点茶, 面前只摆着一碟四果汤。她慢条斯理地夹起青黄的果肉,无意识地放进嘴里咀嚼, 微酸的口感激得她不由微微眯眼,视线却像无形的渔网,撒向喧闹的厅堂。
“昨晚你们听到什么声音没?”离她不远的茶客开始起话头。
“谁会没听见啊?疯姨好像失心疯发作,大闹一夜, 被抓去派出所啦。”
“抓她做什么?一个疯婆子……”
“不是疯好些年了吗?话都说不利索, 官老爷真是没事找事!”
“胡扯,根本不是这回事!”另一人压低声音, 神神秘秘地搭腔, “我在门缝里闻到味道,昨晚她家院墙被人泼汽油!差点就走水啦!”
满场哗然,所有视线都向那人投来,连周惠英也不由手上一顿,停下活计多看他一眼。
“竟有这事?”
“不会吧?谁要害一个疯婆子啊?”
那人越发得意,绘声绘色地说:“我可是她邻居, 我还能不清楚嘛!这铁定是有人要害她!”
议论声像潮水般涨落,掺杂着各种猜测、恐惧和一丝隐匿其中不易觉察的兴奋。
司潮安静地听着,直至沸腾的流言如天方夜谭般越发离谱,才淡然开口。
“昨晚,我倒是在场。”
众人没料到她会主动搭话,一时竟如被掐住嗓子的鸡鸭,鸦雀无声,只拿双眼不安地打量她。
接二连三的命案已被证实,都跟司潮毫无关系,乡民的恶意虽是稍减,但怎么也谈不上喜欢。
“他说的是对的,”司潮恍若不知,继续说道,“凤姨应该知道点什么,现在劫后余生,她肯定会告诉警察。该说的,不该说的,全会说出去。”
“她一个疯婆子,能知道什么啊?”有人小声质疑。
“该不会是……”
司潮再不言语,沉默着穿过人群,离开茶肆,留下继续一头雾水的众人,徒劳地互相求证。
她的目的已达到。
只要撒下种子,怀疑和恐惧自会在人心里疯长,促使他们成为风媒,像蒲公英一样四处传播。
如果迟早传入凶手耳里去,他绝不会坐以待毙。
茶客们纷纷扬扬地议论着,不约而同将视线投向派出所那一方小院。
与此同时,留置室阒寂如死。
海天交接处,浓叠的云翳终于微微散开,裂出一道蟹壳青的天色。咸风从顶部气窗钻进来,夹杂着夜潮的余腥,和一抹好像仍然萦绕在鼻间挥之不去的汽油味。
铁门上的绿漆早已剥落,像某种湿疹般斑驳不堪。凤姨蜷缩在床铺的角落,枯瘦的手指反复捻着裤脚磨破的镶边,眼皮低垂,仿佛焊死在深陷的眼窝里。
李遂站在铁栅栏外,一夜未眠的眼球布满血丝。桌上的搪瓷缸里,枯黄的茶叶梗沉在杯底,已经凉透。
自昨夜被带进来后,章迎凤一个字都没吐,像一枚死不开壳的海蛎。
所有问题都石沉大海。她的沉默与其说是抗拒,不如说更像是畏死的恐惧。
章迎凤虽然精神失常已有许多年,但平日里还算能生活自理,只是受不得刺激,李遂也不敢问得太狠。
他抓过茶杯,转身关门出去,想顺便透透气。
陈阡和小张正从院外走来。后者腿上伤口已经包扎好,但仍然一瘸一拐。
“师兄,还耗着?”小张压低声音,指指太阳穴,“她明显这里有问题,没法问。”
李遂没说话。
陈阡有条不紊地汇报道:“后山我们又搜过几遍,有一些被踩倒的剑麻,山石上采到一个模糊的鞋印,已经留档。但是其他……没什么收获。”
“哎……怎么会这样,”小张懊恼着,有些泄气,“他还能长翅膀飞走不成?”
“是啊,我们前几日也每次巡逻都搜山,”陈阡无助地挠挠头,“这人到底能藏在哪?”
“师兄,都怪我,”小张继续悔恨道,“我要是没摔倒,他肯定逃不掉……”
“你行啦,”陈阡显然也听过数遍,“夜太黑,又下过雨,路那么滑,谁追都一样。”
李遂点点头,径自去食堂洗茶杯。走之前,他又回身,不动声色地吩咐道:“今天我们加个班,兵分三路,除海边以外,在派出所另三个方向埋伏,守株待兔。别穿警服,换便衣,注意隐蔽。”
“明白!”两人立即应声答道。
水流欢快地涌出龙头,冲刷着隔夜的茶杯。李遂若有所思。
司潮昨天半夜才离开派出所,临走拉他到一边,神神秘秘地提出她的计划。
“我觉得,你们先扣下凤姨三天。对她来说,这是暂时的避风港,对某些人来说,可就是如坐针毡的威胁,既能确保她的安全,又能引蛇出洞,一举两得,”她颇有信心,“我放点风声出去,你们守株待兔。”
李遂倒也赞同。未尝不是良策。
事到如今,等是唯一的办法。等凶手坐不住,如果没等到,就等章迎凤开口。
因村卫生站已关门,昨晚只能将林孝诚暂时安置在民警的值班宿舍。李遂洗好茶杯放下,转身向后院的板房走。
“他情况怎么样?”
林孝诚额头上搭着冰袋,蜷缩在被褥里,人还未醒,身体不时微微抽搐,小李正忙前忙后,换新水不断给他擦身体降温。
“很奇怪,凤姨好像完全没管过。他烧得太久,病情控制不住,”小李满头大汗,“物理降温没什么用,喂布洛芬下去也没见好转,不乐观。”
他递过来刚抽出的温度计,显示着39.1度。
“不行,得再想想办法。”
李遂知道,如果林孝诚没救下来,章迎凤开口的希望只会更加渺茫。
事到如今,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他出门,迫不及待地转身进村委会。
村委会有卫生室,但没有医生。以前的老中医去世后,只有下乡驻村医生,已停工回家,现在长汐屿整个岛上都没有懂医的人。
“阿姨!阿姨!”他扯着嗓子喊。
“怎么啦?”林远溯打开二楼村长办公室的门,从走廊上探身问。
“有没有卫生室的钥匙?”李遂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