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林远溯惊道,“你要做什么?”
李遂一贯不答,只道:“拿给我。”
林远溯从抽屉里找出钥匙,等不及人下来,李遂让她直接扔下二楼。他开门进卫生室,急切地四处翻找。
“退烧针……应该最常用。”口中喃喃着,他在柜台后坐下,拉开玻璃门,揣测对于医生而言最趁手的位置。
右侧跟抬手齐平的高度,一排排小玻璃瓶摆得整整齐齐,约有十数瓶,看起来就是高频使用的药剂。李遂凑过去看,果然捕捉到“注射用对乙酰氨基酚”的字样。
他不由分说,揣两瓶进手里,又抓过几个注射器,夺门而去。
“哎……!”林远溯一头雾水地追在身后,人早跑得没影,只好无奈摇摇头,转身重新锁好门。
李遂回值班宿舍,像一阵龙卷风陡然刮进来,小李被惊得一跳。
“师兄,你要做什么?”他目瞪口呆。
“不能再拖,给他打退烧针。”李遂的声音异常冷静,甚至有一丝残酷。
“我……我们没人会打,”小李磕磕绊绊地说,“没有医生啊……”
李遂站在病床前,视线落在林孝诚身上。他双颊通红,嘴唇干得起皮,呼吸微弱得快要听不见,连胡话都已说不出口,只见口动,不闻人声。
如果拖得够久,成年人也是可以被活活烧死的。
“凤姨不管,我们得管,不能眼睁睁看着人死,”李遂狠下心,咬咬牙说,“他好歹是个成年人,应该没问题。”
李遂将手中一路抓着的物事散在桌上。密封玻璃药剂瓶,几支一次性注射器,酒精棉球。
他闭上眼又睁开,仿佛下定某种决心。
“要帮忙吗?”小李嗫嚅着问。
“千万别,”李遂赶紧伸手阻止,“万一有问题,处分我一个人就行,不能拖你下水。”
他的动作跟开枪一样,快准而稳。掰开瓶口,注射器压到底,抽吸药液,观察是否有气泡。
酒精棉消毒皮肤后,李遂利落地将注射器一推到底,再压住微微出血处。
两人一言不发,紧张地盯着林孝诚。满室静得可怕,呼吸堪闻。
二十分钟后,林孝诚的抽搐渐渐平息,呼吸平稳不少。虽然额头还是发烫,但病情应该是暂时已控制住。
李遂大出一口气,处理好医疗垃圾,缓缓站起身,才猛然惊觉自己额上尽是冷汗,腰背因长时间僵硬而微微发酸。
“他会没事的,”他既像吩咐小李,又像宽慰自己的余悸,“定时给他吃药。如果有反复,明天我再给打针。”
李遂走出门外,迎面侵袭的海风穿身而过,遍体生凉。
明明只是短暂的半小时,却漫长如一个世纪。
大半天过去,派出所风平浪静。
李遂坐在留置室的栅栏后,眉头紧锁。
章迎凤仰躺在铺板上,蓬头垢面,仍然一言不发,只睁着一双过分大的眼睛,眼眶依旧红肿,却空洞地盯着天花板。
一夜没合眼,她比警察还能熬。
“凤姨,你儿子林孝诚……”李遂沉着脸开口。
章迎凤身体肉眼可见地僵住,整个人好像被无形的重锤击中,眼珠陡然一转。
“病情实在控制不住。”他端详着对方的反应,慢吞吞地说。
她猛地坐起身,转过头来,视线死死锁住李遂,眼底露出汹涌的恐慌。但那眼神中,却如同礁石下的暗影,好像还隐藏着什么。
李遂继续道:“我已经给他打退烧针,他应该会没事。”
宛如木偶的丝线陡然断裂,章迎凤浑身委顿,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她的呼吸陡然急促,胸口剧烈起伏,手指死死抠着裤边。
“你……”她嘶哑着,一字一顿地说,“不……救他……阿诚……该死!”
疯狂与绝望的情绪在她眼中交织、纠缠、搏斗,既像孤注一掷,又像绝处逢生。
“他……该死!”
她猛地扑上前来,双手抠住两人之间的铁栅栏,深陷的眼窝对准李遂,狠狠地不住骂骂咧咧。
“该死!孽障!”
李遂大吃一惊,不由下意识身体后仰,靠上椅背,仿佛在躲避一招无形的攻击。他猛地意识到,她眼底隐藏的是什么。
是快意,是大仇得报的快意?
无论是什么,都绝不是母亲对儿子的爱。
“你……你是不是……”
一种残忍到近乎荒唐的揣测在李遂心底发芽,疯长成令人心惊胆战的妄念。
“不……”他连连摇头,拼命想驱散这种可怕的猜想。
墙上的挂钟指针滴答地走着,时间在角落的阴影里滑过,越发显得留置室阒寂如死。
“你冷静一点,”李遂站起身来,“再休息一下吧。”
他本想孤注一掷地试试刺激她,却没想到,大受震撼的好像是他自己。
章迎凤枯瘦的手指抓着铁栅栏,慢慢唇角上勾,露出一个冷冽的笑容。
她的视线锁住李遂,跟着他步向门外。
“警官。”
声音沙哑,宛如生锈的铁片互相刮擦。
李遂转身,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我要见……”章迎凤一顿,浑浊的双眼掠过一道锐利的光,如同划破长空的闪电,“我要见司文澜的女儿。”
这句话,说得自然流畅。这一刻,她好像一点也不疯。
好像这数十年来,她从来没疯过。
“为什么?”李遂刚刚放松的神经再次一紧,下意识地追问。
昨晚回派出所后,司潮虽然分享过林叶生给她的信息,但只字未提章迎凤。无论是在她眼里,还是在警察看来,章迎凤都还是一个神秘未知的黑洞。
章迎凤不再说话,只是抿紧嘴唇,重新垂下眼皮,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回去坐下。
沉默如山岩,盘踞在铁栅栏内外。但这一次,沉默是她不容置疑的坚持。
空气粘稠而闷热,令人胸口发慌。李遂没再多问,径直开门离开。
从派出所的小院望出去,海天交接处,一道惨白的光划破青空,劈开沉滞的乌云。
第46章 死亡判决
无论从哪个意义上说, 司潮都是一个命大的人,这一点毋庸置疑。
所谓的天煞孤星命,她长大后也在一些命理网站上查过, 其实并不如村民传说的那么可怕。
相反,七月七日出生,是身强命格, 性情坚韧, 主日后大富大贵。
其实从之后的际遇看来,司潮的确也应得上这种命格。
司潮跟在李遂身后进门,安静地站在铁栅栏外。空气凝滞, 如同暴风雨来临前闷热的海面, 日光灯管无助地滋滋作响,孱弱的冷光落在粗糙的水泥地上。
“凤姨。”她开口喊道, “你叫我来,做什么?”
章迎凤抬起头,浑浊黯淡的目光在她脸上来回扫视,仿佛想确认些什么。
良久, 枯槁的唇角抽动, 章迎凤开口,却指向李遂:“你……出去。”
“我们已经知道岛上曾经存在人口贩卖, 你放心, 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李遂紧走几步,“我不是林家人,我是警察。我可以向你保证。”
“凤姨,你可以信任他,”司潮也解释道,“他是远舟阿姨的孩子, 是警察,没做过坏事。无论你要说什么,警察可以保护你。”
章迎凤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再坚持驱赶他。她垂下眼,缓慢而颤抖地伸出手,探进宽松的大脚裤内侧摸索许久。
从船夫梁死的那天晚上,她就在趁着最后的灯光,忙于缝制衣裤中的暗袋。
“这是……阿澜托付给我的。”
章迎凤慢慢抽出指尖,随着她的动作,司潮看见好像有一小团纸被带出来。
被人用心折叠过,但年深日久,边缘破碎,颜色泛黄,甚至沾染着可疑的暗色污渍。
司潮的心倏地狂跳。她忍不住靠近栅栏,急切地问道:“我阿妈的日记剩下那几页,在你这里?”
章迎凤不理会她的追问。枯瘦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她专心低着头,珍重而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将纸团展开。动作缓慢又虔敬,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又痛苦的仪式。
几张残纸破败不堪,却又承载着千钧无尽的重量。章迎凤起身迈近,伸手递向司潮。
“十五年前的那天,她说……如果当晚出事没走成,我就去崖边拿回来,”或许太久没有好好说过话,她哑着嗓子,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字句,“什么时候我觉得时候到了,才能交出去。”
“好孩子,你改了阿澜的姓,”章迎凤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我现在……交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