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如释重负的决绝,是令人心悸的托付。
司潮不由屏住呼吸,伸出手,小心翼翼接过那几张脆弱又沉重的纸。
纸张混合着海腥、水汽和汗渍,以及某种陈旧悲苦的味道。
跟当初在家里发现的作业本一样,纸上有残缺的字迹,由铅笔写就,依稀能辨认出司文澜清隽的手笔。无论是纸张的质地,还是她的字迹,都昭示着,这就是从那本日记上撕下的残页。
这是司文澜留下的?为什么要故意单独撕下这几页?
司潮小心翼翼地摊平纸张,视线落在那些模糊而不再陌生的字迹上,才看第一行,心底就如遭重锤,脸上骤然褪去血色,惨白不堪。
她似乎受不住其中的内容,不断后退,直到抵上墙。汗水濡湿长发,她的背影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
李遂站在几步外,没有靠近。他注视着司潮的肩膀细微地战栗,那几张纸好像某种诡异的怪物,伸出粘腻纤长的触手将她牢牢包裹,与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
此刻,她手里握着的,不仅是司文澜惨烈的遗言,或许更是能撕开孤岛上空这张黑暗渔网的利刃。
口袋里的对讲机不合时宜,突然爆出一阵急促的电磁噪音,信号似乎不太稳定,夹杂着断断续续的人声。
“师兄……暂时……没有发现……是否……”
时间已是下午,守株待兔战术似乎收效甚微。
李遂按下应答键,压低声音:“收到。继续守着,随时报告。”
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司潮,不祥的预感却如冰冷的蛇,顺着脊椎爬升。
司潮长久地沉默,仿佛一尊冰封的雕像。
其实如果深究所谓天煞孤星命流言最初的来源,除那桩牵涉父母的命案外,就是她幼时的两次大难不死。
七岁那次,已被证明是郑延海杀害她未果,为掩盖自己的罪行,而后故意传出的抹黑。
剩下的那次,则是她还在娘胎里时,司文澜不慎从后山摔下而导致的大出血。
可是现在,她看见司文澜用清峻而冷静的笔锋,记录着自己的悲剧。
“1991年腊月二十八日”
“快过年了。今年的天比以往冷得更狠。这几日吐得厉害,凤阿妹说,我应该是怀孕了。”
“郑延海送酸鱼汤给我,说酸儿辣女,希望我想开点,给他生几个大胖儿子没什么不好。”
“我心烦意乱,摔碗在他身上,大骂他一顿。”
“呵……百无一用是书生。有文化反倒是坏处,骂畜生都不能尽兴。”
“1992年三月初九”
“我和凤阿妹被看得很紧,完全没有机会。”
“这孩子倒是很乖,安安静静的。可惜她不该来。”
“可千万别是个男孩。肮脏的血脉,绝望的铁链,什么时候能一了百了……”
“我要想办法出去。哪怕只能在房子里走动也行。”
“1992年七月初六”
“肚子很大。虽然能走动,但已经很不方便。”
“凤阿妹说,如果摔一跤,或者猛撞肚子……大量失血……可以……”
“我决定了。孽种不能留。”
最后一行字写得异常冷静,清晰如烙印,力透纸背,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决然,仿佛死刑判决。
司潮深吸一口气,捏着纸页边缘的指节发白。好像她稍稍一松手,薄脆的纸张就会化为灰烬,或是被无休无止的海风重新卷走。
她微微垂着头,全身的血好像都在疯狂倒涌,冲撞着耳膜,发出雷鸣般的轰响。
司潮全身颤抖着,终于跌坐在椅子上,双眼犹自失神地注视着那行字迹。每一笔都像烧红的针,刺入她的眼珠,烙进她的视网膜。
字里行间那些痛苦的嘶吼、绝望的控诉、孤注一掷的恨意,隔着漫长的十五年和生死的鸿沟,裹着血腥和海风的咸涩,劈头盖脸地涌来,如潮水瞬间灭顶。
胃里翻江倒海地痉挛,司潮猛地弯腰干呕,痛苦地抚着胸口,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苦的胆汁烧灼喉咙。
李遂不明所以,下意识地上前按住她:“司潮。”
他挪过来茶杯,徒劳地试图劝慰:“要不要喝点水?”
司潮低着头,眼角涌出生理性的咸泪,无措地挥手拒绝。
她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朦胧的视野里,世界在褪色、旋转、崩塌。
在那段惨淡久远的童年时期,她曾经以为,自己至少还拥有阿妈的爱。而如今司文澜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化作重锤,反复砸碎她认知的根基。
那次导致她早产的意外……几乎夺去司文澜性命的意外……也让她自出生起就背负着不祥之名的意外……
是母亲精心策划的自毁。
甚至连同腹中未出世的她,都是计划里要被“彻底抹去”的“肮脏血脉”。
她不是被期待的孩子。她是罪恶的证据,是耻辱的烙印,是一个本该被随血流走湮灭的谬误。
她的一生,都是曾被父母厌弃、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存在。
然而,她知道自己不能怪司文澜,也不会怪司文澜。
身为复仇无门的囚徒,这是她当时唯一能做的抗争和报复。
母女间天然存在联结。纵使她们最初是断裂的,甚至染着杀意,却无法抵消在她生下来之后,她们曾经共享过的苦中作乐的岁月。
也无法抹去多年后发现郑延海想杀她时,司文澜同样在日记中写下的字句。
“我从前只想赖活,混一日是一日,等什么时候双腿一撒,一死了之。但他不能动阿潮。”
“我不能继续赖活,我要逃,带着阿潮逃。”
人类的情感向来复杂。恨过她,是真的。爱她,也同样真切无比。
“阿妈……”司潮怔怔地呢喃着。
她好像孤零零的一叶扁舟,独自漂流在风暴的最中心,被真相的刃锋割得血肉模糊。
“阿潮。”司潮感受到有人弯下腰,身躯的阴影笼罩下来,伸手轻轻地安抚她的背。
李遂想安慰些什么,却一个字说不出来,最后只能苍白地吐出两个字:“我在。”
他补充道:“远舟阿姨也在。”
司潮兀自睁着眼,双眼空寂无神。
她感受不到心脏的跳动,胸口仿佛只剩下空洞,嘶然漏着风。但与此同时,却又像有千言万语堵在喉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阿妹……你不要怪她,”章迎凤抖着唇,声音渺远无比,宛如从世界的另一端传来,“阿澜的命苦……她本该是金凤凰,却……”
却被困在汪洋大海中的孤岛上,沦为鸡雉。
章迎凤蹲在铁栅栏里,眼神少见地清明,甚至透出些怜爱。
“她说过,如果她能逃出去,总有一天,她也会想办法把你带走。但她爱你的前提,是她能先拥有自由。”
“你……你能……理解她吗?”她小心翼翼地盯着司潮的脸,慢慢开口问。
司潮沉默半晌,极缓地点头,却一下比一下渐渐坚定。
她抬手擦干眼泪,再抬头时,已恢复冷静。
“她有没有交代过其他事?比如,陈叙是谁?为什么撕下这几页带去崖边?”
“就留下这几张纸,别的她什么都没说,”章迎凤摇摇头回答,“她觉得,一旦出事,我们知道的越少,对自己越有利,才能避免和她一样枉死。”
“你不识字?”李遂问。
章迎凤咧开嘴,嘲讽地笑起来:“警官,你以为谁都像阿澜?她是我们几个里面,最聪明也最有希望逃出去的,却死得最快。”
命运擅长冷漠的讽刺。
章迎凤仍在笑着,笑声愈发癫狂,直至尖利刺耳,令人不堪忍受。
纸张还有几页,司潮正要再看,李遂已走过来,拉她出门。
“你先缓缓,”他担忧地说,“也让她休息一下。”
“凤姨……是装疯吗?”门在背后锁上,司潮困惑地问。
“暂时不清楚,”李遂轻叹一声,“经历过那种黑暗的事,疯也情有可原。等事情过去,我们要找人给她做个精神鉴定,如果状态稳定,再顺便问问她的家人。”
“我阿妈……当年怀孕时摔下山大出血……不是意外,”司潮断断续续地组织语言,“她……”
她还没说完,就被李遂打断:“我明白。”
新鲜的伤口还敞着,血还未干,他暂时不愿意触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