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你要相信,她一定是爱你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李遂也同样感慨万千,只得咽下后半句话。而章迎凤的儿子林孝诚,则并非如此。
他的傻,不是没来由的。
司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再言语。她四肢发软,脸色仍然惨白,近乎透明,宛如全身的血液都已经流干。
她的目光越过李遂,似乎落在远处的茫茫海面,又像是落在二十多年前试图怀着未出世女儿一起赴死的女人身上。
司潮怔怔地望着远方,沉默半晌,嘴唇翕动。声音沙哑得不像她自己的,却平静得可怕。
“李遂……”她颤抖着举起手指道,“有船。”
与此同时,台风封岛十天以来,人们第一次听见的汽笛声从西边海面传来,响彻整个孤岛。
像一声嘹亮的冲锋号。
第47章 迟来真相
来的是电网的维修工作人员。
雷击事故发生的当晚, 电网就已收到告警。长汐屿供电站骤然从系统中离线,必然是存在故障。
因此天气一旦稍有好转,他们就立即派人前来检修。
如果供电恢复, 理论上而言,信号塔也即将重新投入工作。向市分局发出协查请求已经过去一天多,那份失踪人员名单应该已经躺在李遂的手机里等候多时, 只待信号接通。
黄昏时分, 天光渐渐转明。云层染上轻纱般的霞彩,只是浅淡得很,令人几乎以为是错觉。
长汐屿也正在重新复活。
渔民回到自家船上, 检查损伤缝缝补补, 码头栈桥边交织着吆喝与嬉闹。老人在前后院进出忙碌,搬出晾晒的海货, 收回挡雨的油布和压石。
那些在暴雨中离去的人,并没有影响苟存者继续讨生活。
不知什么时候,雪点般的海鸟也已回还,正嘲哳长唳, 呈各种队形起落飞停, 忙于在滩涂中翻找足以饱腹的虫食。
只是,眼前所见的还是台风前那同一群鸟吗?我们无从得知。
但毕竟危机已过, 一切看上去都在好转。
又一次整整24小时没合眼, 李遂回到家时,已是金乌西垂,暮色四沉。
院里暗漆漆的,没有点灯,林远溯最近一直在村委忙活,很少回来吃饭。司潮的房间关着门, 一点动静也没有。
李遂站在门口犹豫片刻,转身先去厨房做饭。
尽管时过境迁,有些小习惯仍然跟从前一样。
十五年前的夏末,郑宁潮跟在林远舟身后,怯生生地抓着她的手,站在院里。可她的双眼却又黑白分明,长得极像司文澜,盯着人看时犀利坦荡,反令对方浑身不自在。
那时她刚失去母亲,郑延海还在关押待审。暑假已到尾声,蝉鸣愈发聒噪热烈,惹人心烦。一连好几天,她都闭门不出,仿佛一个同住的影子室友。
很小的时候,李遂养过猫。
长汐屿四面临海,旧时为防海盗世代养狗,但岛上并没有出现过猫。突然有一天,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只纯白的长毛狮子猫,因后腿受伤行动不便,被李遂揪住后脖颈带回家。
猫是一种主体意识极强的动物。刚到家的猫会飞快找到自己的独处空间,不跟人亲近。她们需要时间熟悉环境、探索领地、排除危险,并逐渐习惯陌生人的气息和存在。
李遂有时候觉得,郑宁潮就很像猫。他以对待猫的方式对待她,行之有效。
——尊重她的意愿,定时投喂,接受她从不与自己出现在同一处的原则,以便她可以躲在舒适的地方舔舐伤口。
不过,李遂饭做到一半,司潮的门就吱呀一声开启,人走出来。她进厨房径自去洗手,开始帮着李遂一起做饭。
司潮脸色稍有些苍白,眼眶微肿。但一个字也没说。
“你去坐着吧,”李遂不让她插手,若无其事地说,“菜很快上桌。”
司潮只好坐回去等饭,双手托腮,无所事事。似乎想起些什么,她笑笑:“这副光景,好像我们小时候。”
李遂随口答一句:“你当时可没这么快出来吃饭,都要三催四请的。”
其实不光是刚来的时候。即便后来两人熟悉,郑宁潮也经常看书或做题入迷,忘记时间。
不做饭的人,不能理解对方一直不来吃饭的痛苦。不过好在李遂生性随和,从来不计较细节。
饭菜很快上桌,司潮稍静片刻,才开口道:“阿妈留下的日记残页,我都看完了。”
李遂给她盛好饭递过去,扫一眼她的神色,略放下心:“有什么收获吗?”
司潮一开口,却欲言又止。汹涌的情绪撞击喉咙,无法完整组织字句。
“你先看看。”她只好放下碗筷,径自回房,取来那几页纸张给他。
“凤姨……还好吗?”她抬眼问。
李遂点点头:“目前为止,她和林孝诚的情绪和状况都还算稳定。”
“不过,”他不自觉压低声音,“等的人今天没有来。我们警力不足,不能再继续耗着,所长已经下令收队。”
“凶手大概是前几天听说警方正在全面排查,害怕凤姨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才铤而走险去灭口,”司潮若有所思,“昨晚差点落在你们手里,暂时不敢再冒头,也算他还有点脑子。”
李遂嗯一声,侧身避开桌上的碗碟,低头小心翼翼地展平作业纸。
这些残页一共只有四五张,除第一页是司文澜写下的日记外,其他几页的内容甚至都相去甚远。
不像是单纯记叙。
“1992年九月初七”
“我来到岛上的时候,章迎凤和我一条船。她其实原名叫章吟风,一听就是出自有文化的父母。”
“我曾经很诧异,她不应该不识字。后来才知道,她在还没认字的年纪就被拐走,到现在已经是第四手。”
“父母还在找她吗?我们谁也不清楚。”
“人贩子也不关心她的名字,只关心她的肚子。”
“她曾经问我,怎么才能轻松一点,不用天天挨打,一直生小孩?”
“我知道她在上岛前,还有过其他孩子,都被以前的买家扣下。她的问题,我也没办法回答。”
“后来我说,也许清醒太痛苦,还是想办法麻痹自己吧。”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进去。”
“只听说,没多久后,她就开始发疯砍人。”
“1992年十月十三”
“新的一船又到港口。我路过的时候,看见林宜纲抱着一个胖乎乎的婴儿下来。”
“第二天就听说,林远帆家有了儿子,准备办周岁宴,宴请乡里。”
“他们抱去找叶生阿伯起名,叫林嘉宸,入林家族谱,但是没依辈分。”
“那个船老大,我听别人都叫他‘三阿公’。”
李遂越看越心惊。翻到最后一页,却只有寥寥几句话。
“1993年二月初三”
“叶生阿伯说,林叶声才是他的真名。
“‘三阿公’也是当年从新加坡抢他回来的人。”
“章迎凤的……丈夫?或者叫买家,林远桥,跟着三阿公的船下南洋,随后失踪。”
“有人偷偷私下里传,他是得罪三阿公被做掉的。”
李遂从震惊中抬起头来,说不出半个字。饭菜已凉,他只觉口里发苦。
如果司文澜日记里的内容属实,这意味着,长汐屿上可能有一个存在长达数十年的犯罪团伙,罪行涉及人口贩卖、偷渡,甚至杀人。
三阿公是谁?现在还活着吗?眼下这些命案的凶手,是否跟他存在联系?林宜纲如果也参与其中,又是被谁害死的?
“林叶生说,三阿公就是当时的族长,”似乎看出来李遂的疑问,司潮嚼着饭说,“已经死了。”
“这种犯罪规模必然有团伙,”李遂愤然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定有其他人活着,说不定还在继续作恶。”
“李遂,你没注意到这些残页有问题吗?”司潮苦笑一声。
李遂疑惑地摇头:“什么问题?”
他被其中的内容震惊到无以复加,反而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
“这几页日记上标的时间,大致都在我出生前后,”司潮提出疑点,“但却是写在几年后我的小学作业本上。而且,如果当初司文澜和凤姨都被铁链锁住,应该是没有条件写日记的。”
“你的意思是,这些日记并不是当年写的,而是之后根据记忆补上去的?”
司潮点点头。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李遂困惑道。
“我猜测,在1999年前后,她可能出于某种目的,决定以日记形式写下这些内容,”司潮若有所思地说,“三年后,在她要逃跑的当晚,她才撕下这几页带去崖边,并嘱咐凤姨如有不测就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