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林远溯身后的窗望出去, 便是陆地的方向。海水轻轻呢喃, 被盏盏灯光染上缤纷的华彩。
黄月娥紧张而胆怯地打量四壁,半晌, 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问:“远溯阿妹,你找我做什么呀?”
林远溯神秘一笑,却不答,只以问答问:“听说天黑时候, 林嘉宸和林远帆被带走啦?”
“……嗯, ”黄月娥几不可察地点点头,“他们下午来找过我, 说到时候……我可能要出庭作证。”
虽然面对警察当场应允, 但其实她并不确切了解这句话的其中含义。
“你到时候喊我,我陪你去。不用害怕。”林远溯柔声道。
“你之后有什么打算吗?”她端详着黄月娥的神色,试探着问。
“跟之前一样呗,”黄月娥不自在地抓抓头发,“出海打渔、料理海货,我现在有时候也会去叶生阿伯店里帮忙。你当初说得对, 一个人想混口饭吃,确实也不难。”
林远溯大概看出她的窘迫,便笑着站起身,抓起黄月娥的手:“来这边。”
领着黄月娥在茶桌旁坐下,她娴熟地洗壶烧水,漫不经心地说:“你现在的脸色,比过去可好多啦。”
“是……是吗?”黄月娥惊疑着,不由伸手摸上自己的脸,“我自己不知道。”
相由心生。触感确实细腻几分。
桌上的烧水壶很快躁动起来,发出令人不安的尖啸。林远溯倒茶叶入壶,待水开后注入其中,前两泡弃之不用,第三泡才倒入公道杯中,将瓷杯烫洗过后,斟茶分到她面前。
在闽越长大的人,对这套流程都驾轻就熟。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黄月娥盯着她行云流水般的动作,不由稍稍放松。
茶香在鼻间氤氲开来,黄月娥忍不住深吸一口,沁人心脾。
“这茶好香啊。”她感叹道。
她不了解茶叶,尝不出好茶坏茶的区别,只光觉得好闻。
“村长的私藏,”林远溯轻轻笑道,“现在被我霸占啦。”
提及林宜纲,毕竟人已西归,黄月娥也不由感慨:“你说这人呐,怎么说没就没。警察那么神通广大,真没查出什么问题?”
“不知道,”林远溯有些生硬地答道,“估计还在调查吧。”
有心思闲聊,自然便是开口的最佳时机。
她啜饮一口,抬眼正色道:“月娥姐,你有没有兴趣做妇女主任?”
“啊?!”黄月娥惊得手差点没拿稳,指尖一吃痛,赶紧扔下滚烫的茶杯。
“谁?我?”她茫然地问林远溯。
“阿姐,瞧把你给吓得,”林远溯笑着扯来纸巾,擦干四处横流的茶汤,“有什么问题?”
“不……不不不,”黄月娥连连摆手,头像拨浪鼓般乱摇,“我哪行啊……”
她下意识地否认道:“我大字不识一个,又蛮不讲理,嘴巴又笨得很,哪里能行。”
“你先别急嘛,听我给你讲明白,”林远溯给她续茶,“一年一度的海妃巡游马上要到,我需要帮手。你想想,自古以来这些祭祀拜神的事情,谁能比我们女人更懂怎么操办?”
这倒是真理。闽越人怪就怪在,明明敬神时出面祭拜敬香的只能是男丁,背后却都是女人在操持。大到三牲五果,小到香火金纸,无不经女人的手摆上供桌。
一件她们不被允许参加的大事,没有她们,却万万办不成。
“我毕竟年纪轻,很多规矩不懂,”林远溯继续劝说,“到时候万一不小心冲撞娘娘或者各路陪神,那多不好呀?你说你是不是?”
“可是……巡游的事我可以帮,”黄月娥迟疑着说,“那个什么……妇女主任,我当不来。”
“你别这么说,我心里过意不去,”林远溯挥手道,“帮这个忙说来容易,却要耗你不少时间精力,肯定没法做你的其他营生。你白白做事,却一分好处得不着,哪有这样的道理?”
黄月娥嗫嚅着:“我……我好歹也还算是林家的媳妇,为……为家里和村里出力,也是应该的。往年没这说法,也是一样干活的嘛。”
“往年都这样,就代表是对的吗?”林远溯一咬牙,愤然起身道,“在我这里,没有这种规矩!”
她见黄月娥目瞪口呆,怕自己吓到她,才缓和语气,重新坐下来:“当妇女主任有补贴发,这次巡游如果有收益,也都会分给所有出力的人,不论男女。没有女人就必须白白做事的道理。”
“现在妇女主任本来就空缺,我事情太多,肯定顾不过来,也是为你方便着想,”林远溯柔声笑道,“你有这个名头在身上,才更好放开手脚去做事,才压得住那些指手画脚的人。”
黄月娥只是沉默,惊疑不定地盯着她。
“你放心吧,我是代理村长,你也是代理的。等事情过去,村委还得重新选举,到时候说不定就没我们的事啦。”林远溯一鼓作气,继续加码。
黄月娥迟疑半晌,才嗫嚅道:“我……你真的觉得我能行?”
“办个巡游祭祀而已嘛,往年不都是这么办的?有什么不行?”林远溯趁热打铁,“我很快就会公布消息,到时候天塌下来我顶着,你别怕。”
黄月娥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毕生的决心:“好,远溯阿妹。要做什么,你说,我肯定照办。”
“这才对嘛!这才是我的好阿姐。”
林远溯眉开眼笑,推过瓷杯给她。
“喝茶。趁热喝,一凉就不香啦。”
黄月娥如临大敌,低头苦思冥想,将往年的流程办事都过一遍。
半晌,她抬头皱眉道:“有个问题哦,阿妹。”
“往年游神祭祀,都是要由年轻男丁穿神像的。现在岛上的年轻人少,一直都是阿宸……林嘉宸来做,现在他……”
林远溯哦一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倒确实是个问题。
按照规矩,游神除请出海妃娘娘金身外,还需要有人穿上神像为她开道。神像为樟木所制,表面绘以油彩,重达数十斤,又沉又闷不透气,故只有年轻男人才能担任。
即便算上林孝诚,也还缺一个人。
“你对林氏族人肯定比我熟,”林远溯问道,“你想一想,还有没有可能找到合适的人?”
“这哪里找得到啊?村里年轻人每年都在往外跑,”黄月娥愁眉苦脸,“你侄儿合适,却不是林家人,又是公家身份不方便。阿潮倒是年轻,也不是林家人,而且还是个女人。”
“女人怎么不行?”林远溯正色反驳道。
“不……不合规矩。”黄月娥迟疑着说,“这不算渎神吗?”
“海妃娘娘是女的,我们也是女的,哪里亵渎?”林远溯笑道,“实在不行就让她上,反正走在神像里面,谁也看不出来。”
“那……那这样吧,”黄月娥咬紧唇角,“我想到有一个人。但不知道他愿不愿意,要先问问。”
“谁?”林远溯眼前一亮,“这可是莫大的殊荣,谁会不答应?”
“林予彬。”
林远溯举杯的手一滞。她的双眼藏在氤氲的茶气后,分辨不清神色。
“那再好不过,就他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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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遂又是熬到半夜才下班回家。
从派出所小院出来,大多数人已睡下,长汐屿宁静阒寂,只剩自家院里的灯还亮着。海潮轻拍礁岸,咸湿微凉的海风里飘来夏花的暗香。
他刚一在院里露面,司潮就打开房门,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
李遂左右望望,谨慎地答道:“进去说。”
两人鬼鬼祟祟地进房间,关门关窗。幸好现在有电,可以开空调,不致热闷。
“我看见天黑时分,他们把林嘉宸和林远帆带走了?”司潮急切地求证。
“嗯。”李遂点点头,随手摘下警帽放到她桌上,露出被汗微微濡湿的短发。
“刚才县局传来消息,在林嘉宸当天所戴的那副金丝眼镜鼻托里,发现没洗干净的残余微量血迹,已经采到林远河的DNA。铁证如山,他的案子很快就会移交检察院。”
司潮不由长出一口气:“果然还是眼镜。跟我当初的判断一样嘛。”
“可惜,另外的案子就没有这么顺利。”
“怎么回事?”司潮追问。
“我带着法医和技侦主任跑遍所有现场,连林嘉宸供认的祠堂灵牌后面都一寸寸翻过,硬是没找到任何有用的生物信息。”李遂叹道,“仅凭现在警方掌握的证据,不但无法锁定凶手,连是否属于他杀都有争议。”
“这人这么谨慎吗?”
“他很狡猾,要么选择全副武装不留痕迹,要么都趁夜被大雨冲走,”李遂低头,若有所思,“目前我们掌握的都是孤证,也不能确定是否是同一人,没法串连起案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