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意思?”司潮连忙追问。
林远溯长叹一口气,说:“我和你远舟阿姨,是随母姓的,我们阿妈叫林宜惠。”
“啊?这我倒是从来不知道。”司潮诧异道。
“这说起来,也是一段久远的故事啦。”林远溯感慨道,“长话短说,当年我阿妈和一个跑船的小伙子自由恋爱,被族人发现,林宜钦就下令将人赶出去,至今下落不明。”
“有这种事?”司潮大吃一惊,“不会是也被……”
林远溯摇摇头:“不知道,这些都是听我阿妈生前说的。她是个烈性子,当时已经有身孕,一直藏着,月份大后再瞒不住,族里让她打胎,她以死相抗,父母又心疼护着她,才生下来我和远舟。”
在上世纪的穷乡僻壤,未婚先孕不罕见,更有甚者,生下儿子后才能办婚礼领证。但自由恋爱却无异于惊世骇俗,跟触犯天条没区别。
司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李遂一家在岛上并不受待见,她一直只以为是公家身份的缘故,现在想来,这种非议和恶意恐怕由来已久。
因为她们“不一样”。
也是跟无论如何也要掳回林叶生一样的道理。
——有辱门楣。大逆不道。
“怪不得……当时也只有远舟阿姨愿意照顾我。”司潮心里一软。
她们有同样的处境。
“是啊……我和远舟从小长大的环境,跟你当年差不多,”林远溯讥讽道,“所以我才想逃走,而远舟觉得所谓的知识、文化和法治会有用,她选择留下来。”
一切命运的选择突然昭然若揭。
正因为背负着这样的过去,林远舟才会走上从警的道路,她希望能改变长汐屿的愚昧和落后,让这座远离陆地的孤岛跟上文明和富庶的脚步。
她和李遂的教师父亲,应该也是曾有过同样的抱负才会走到一起。
这也意味着,面对司文澜明显有疑点的冤案,她做不到袖手旁观、草草结案。
因为她的一生都在淋雨。她想成为她人的撑伞者。
可即便她是一位优秀的警察,也没能做到拯救所有人。
司潮埋着头,突然想通很多事情,心中思绪万千,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越了解过往的悲剧,她越是心惊。她曾以为长汐屿上的人都是帮凶,她和司文澜是唯二的受害者。实则不然。
长汐屿是一个巨大的蒸锅,层层叠叠的渔网笼罩天地,逼得人喘不过气。所有人都在其中煎熬挣扎,概莫能外。
有很多人曾经抗争过,受伤过,逃跑失败过,他们一生都活在漫长的潮热中。只是不曾说出来。
因为日子总归要往下过。
弱者愤怒,甚至只能挥刀向更弱者。
有些人受尽欺压,转头却向更多受害者散发恶意,聊以慰藉,找回微茫的心理平衡。
如果没有人石破天惊地叫醒他们,悲剧只能永远无限循环往复。
“司潮,”林远溯收起饭盒,“谢谢你来给我送饭,我都吃完啦。”
司潮抬头,如梦方醒。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林远溯劝慰道,“深究也没有意义。你的人生美好得很,才刚刚开始。”
“不,”司潮摇摇头,“我过不去。远溯阿姨,如果所有人都只能被迫忍受,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所以我才劝村长呀,要做村办企业,要引入先进的制度,打破旧有的秩序,一切都公事公办,”林远溯笑道,“我们这一辈还活着呢,轮不到你们来操心。”
“说起来,远溯阿姨,你最近在忙什么?我想帮忙。”司潮直截了当地提议道。
林远溯沉默片刻,才展颜笑道:“我要办一场海妃巡游。”
“啊?!”司潮万万没想到,得到的竟是这种答案。
“我以为你……”
林远溯神秘一笑:“所以我说你年轻嘛。做事要讲究方式,海妃娘娘巡游是每年的惯例,今年又正好不太平,要先安抚村民的情绪,才好谈事情。”
司潮点点头,顿觉有理:“那我也可以出力!”
“你歇歇吧,”林远溯挥挥手,“你不是还有毕业作品要做吗?毕业才是你的当务之急。更何况,你都没接触过祭祀,什么也不懂。”
“好吧……”司潮没再坚持。
“饭盒我洗好晚上带回去,你快回家吧。”林远溯漫不经心地说,“我还得继续忙。”
司潮随意扫一眼,见她的办公桌上一堆帖册,大概是在列邀请名单。
海妃巡游古已有之,是闽越地区自宋朝近千年来的特色民俗。每年的巡游都是蔚为壮观的盛事,不光林氏族人要参与,远在海外的侨民都会回来。
且不论繁琐的巡游流程筹备,光前期的文书工作就令人头大。
“那你忙着。”司潮不好再打扰她,便告辞离去。
她暂时无所事事,干脆去林叶生的茶肆打发时间。
一直到黄昏,出海的渔民收船回港,歇脚的茶客渐多。
司潮正想回家,却突如油入沸锅,茶肆临海那面微微起骚乱,众人纷纷站起身来,向外眺望。
有人窃窃私语道:“看清楚没?是林嘉宸吗?”
“就是他!那断不可能看错!”
司潮随着人流,也去到门口凑热闹。
将落未落的夕阳垂在崎岖的礁石上,宛如燃烧的火球。
只见一行人从派出所的小院出来,林嘉宸走在最前,身后两个刑警押送。他戴的却是那副丑旧的黑框眼镜,双手上铐,弯腰佝偻着身子,头深深埋在胸前,直要栽到地底下去。
跟电视上的罪犯别无两样。不见一丝当初天之骄子的气息。
“真被抓走啦?!”
“这下岂不是板上钉钉?”
“你看,读书有个鸟用!”
“现在都有法律,不比过去喽……人还是不能太贪呐。”
人群不安地议论着,脸上神色各异。
“哎?你们看!他后面跟着的,不是他阿爸吗?!”有人惊呼。
司潮遥遥望去,果然看见林远帆跟在身后,父子俩以同样的姿势被押送上船。
大概并未意识到林远帆也已犯罪,众人爆发出一阵争论。
“不是教育教育就完事吗?也要坐牢哇?”
“法律可不讲什么亲情。”
“谁说的,亲亲相隐,古时候是天经地义呢。好残忍。”
有人淡淡出声,争辩道:“现代法律没有亲亲相隐,包庇就是犯罪。”
司潮回头看去,见是林叶生。周惠英站在他身后,半遮半掩,似乎有点不敢看。
他说完就转身,大概想去叫黄月娥,却正见她从后院急急赶来,夺门而出。
众人纷纷给她让道,她紧走几步,双眼紧紧盯着码头的方向,却猛地驻足,未再靠近。
那曾是她的丈夫和儿子。也是被她亲手送进监狱的罪犯。
痛苦与解脱的神色交织,一一从她脸上掠过。她挺直腰背,在晚风中站成一棵树,却一言不发。
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司潮站得离她近,只听见她最终才从胸腔深处,悠长地叹出一口气。
好像人生第一次呼吸。
人群犹自感叹着,三五成群地离去。
刑侦队只带走林嘉宸和林远帆,是不是意味着,其他命案暂时没有进展?
如果眼下的案情不明,司文澜的旧案大概也很难重启。
心事重重的司潮结算茶钱后,只得漫无目的地晃荡回家。
夕阳如火烧遍半空,仿佛誓要烧尽岛上潜藏的所有罪恶。黄月娥独自在晚风中伫立良久,直至最后一缕金光落下海面,暮色四垂,遍体生寒。
“月娥姐,原来你在这里呀。”身侧有人爽朗地笑道。
黄月娥转头,见是林远溯。
“害我好找。”她笑吟吟地说。
黄月娥低头,下意识地伸手想擦拭眼角,却惊觉自己并未有泪。
她怔忡半晌,才问道:“找我什么事?”
林远溯走过来,亲昵地揽过她的肩膀。
“和我去一下村委吧。我想找你帮忙。”
第50章 灯流华彩
黄月娥这辈子从未进过村委会。
的确, 她泼辣、强势,锱铢必较,分寸必争。但那是属于乡野田间的野蛮生存规则, 如同雨后积水的洼坑,在太阳出来前就已蒸发无形。
没有哪个成大事的人是“泼妇”。
她自认上不得台面。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黄月娥跟着林远溯进办公室,坐立不安。
暮色已完全降临, 或许惊觉光明不易, 长汐屿的灯比以往亮得更早,如火烧遍半山,遥遥呼应着对岸的城市天际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