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吧,”温锦一指铺着提花盖布的老旧沙发,自己拉过一张老式竹椅坐下,“你电话里说得不多,是为了书真的事?”
司潮点点头,依言落座,鼻间闻到一股清淡而富有生命力的氤氲花香,冲淡老居民楼的沉闷。
“喝茶吗?”沙发前是闽越人惯用的茶桌,温锦也不等她回答,自顾自地烧水。
司潮克制地环顾四周:“您是……一个人住?”
“对呀,”温锦随口答道,“我没结婚没孩子。”
在那一辈的闽越,她算是极少数人。但从家里就可以看出,她的生活照样有滋有味。
司潮坐直身体,说明来意:“我想详细了解陈书真阿姨当年的事,尤其是她决定去长汐屿之前的情况。”
温锦轻叹一声,视线投向阳台上一盆开得正盛的茉莉,仿佛在放空,又似乎在看向很远的地方。
“书真啊……她是我带过最有灵气、也最倔强的学生。”
烧水壶尖声嘶鸣着,温锦洗杯倒茶,复又陷入沉默。
氤氲的茶香模糊视线,虽然是普通的瓷杯,却洗得透亮。茶叶也不算多名贵,混着花香,将人拉入回忆。
“那是二十几年前,她是新闻系的学生,我是她的老师,毕业后也还有保持联系,”温锦平缓地叙述道,“她那时候在《南安日报》跑新闻,劲头足得很,什么脏的累的危险的,她都敢碰。所以很快,她就从初出茅庐的大学生变成业界小有名气的调查记者。”
“后来有一天,她突然打来电话,语气特别不一样,兴奋,又有点紧张,”温锦微微蹙眉,“她没详细说太多,只说她可能有点线索,能摸到一个藏得很深的拐卖团伙。”
司潮心下微微一沉:“她有具体说是什么线索吗?”
“应该没有。”温锦摇摇头,“她做事向来有分寸和规矩。还在求证阶段的事,她不会轻易往外掏,哪怕是对我也一样。”
“我还记得,她当时特别兴奋,说如果这是真的,一定能挽救很多人,能掀开一块很大的遮羞布。”
司潮恍惚地点点头。她凝视着氤氲的热雾,似乎能透过时光,仿若看见那双亮晶晶的眼睛。
温锦的声音渐渐沉下去:“我当时心里咯噔一下。闽越这个地方,大家都心知肚明,偏僻、闭塞,宗族观念又强。能存在拐卖团伙的地方,外人必然很难深入。”
“何况那个年代的治安,哪里能和现在比?但凡是穷乡僻壤,法理有时候都大不过族规。”温锦摇头叹道,“所以,我自然是劝她不要去。一个年轻阿妹跑去查这种事,运气好被当货物卖掉,运气不好就是命丧当场。”
司潮深吸一口气,感慨道:“您也没想到她铁了心,最后竟是乔装打扮成男人也要去。”
“我也是接到你的电话才知道……我那时很严肃地阻止她,”温锦看着司潮,眼神透着一丝忧虑和后怕,“有新闻理想是好的,但首先要保护好自己。那种地方水太深,一个人蹚不了,应该让警方处理。”
“她当时没反驳我,只是答应着,”温锦苦笑一声,“我以为她听得进去。之后,她再也没提过,来看我也只是说些别的,我才渐渐放下心,以为她真的已经放弃。”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司潮问。
阳台上隐隐吹来海风,花草枝叶细微地沙沙作响。
温锦沉默片刻,摘下老花镜搁在桌上,取过纸巾:“大概……是她失踪的一年多以前。”
眼下看来,当时的陈书真并没有真的放弃,她只是默默调查积累证据,直到一年以后,才踏上去往长汐屿的不归路。
她确实倔强。认定的事,谁也无法阻止。
司潮想到李遂对自己的评价,不由也自嘲地笑笑。
温锦再度开口,声音里有不动声色的疲惫:“后来我有两周一直联系不上她。打电话到报社,对方说她已经辞职,问她的大学同学,也没人知道。之后,我们就报警了。”
“她直接辞职后才去的?”司潮讶然地问。
“对,”温锦点点头,“我猜,可能她提出的调查没有得到社里的支持,还有可能……”
还有可能,她前期获得的线索已超出想象,也许不愿意连累报社。
在2017年的现在,全国的调查记者已寥寥无几,女性更是屈指可数。这一行又苦又累,还经常要冒生命危险,调查记者不是死于犯罪分子之手,就是新闻理想接连破灭,因生计等种种缘故被迫转行。
温锦停顿许久,仿佛需要积蓄些力气,才能继续往后回忆。
“当时通讯不发达,交通也不方便,也不像现在,到处都有监控。警察找过好几个月,也没有什么进展。”
“您对陈叙这个名字……有印象吗?”司潮小心翼翼地问。
如果温锦并不知道陈书真是否真的去过长汐屿,就无法将坠海案死亡的陈叙跟陈书真这个身份确凿地联系到一处。
温锦抬起眼皮,直直地看向司潮,清晰地说:“这是她大学用过的笔名之一。”
“我还记得,大学第一节课她介绍自己的名字,”她感慨地说,“书真,就是书写叙述真实的意思。她说,文字笔墨是有力量的,像鲁迅先生一样以笔为剑,能刺破黑暗角落里看不见的脏。”
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从知情人中听到这句话,印证陈叙的真实身份,司潮仍觉眼眶湿热,肃然起敬。
陈书真死时仅三十二岁,司文澜三十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如果不是郑延海痛下杀手,她们都能活着离开那座孤岛,拥有原本该属于她们的璀璨人生。
不,事到如今,司潮甚至都不能确认,杀人的真的是郑延海吗?
在没有监控和DNA的年代,杀人顶罪易如反掌。如果幕后者害怕司文澜和陈书真捅破长汐屿上的罪恶,选择亲自或指使郑延海灭口,再将其编排扭曲为一个捉奸的艳情故事,又有谁会去细究真相?
正如明明是故意杀人的罪行因染上男女之情的桃色滤镜,就能被轻描淡写为家暴一样,两条人命为掩盖弥天大罪而被灭口,最终也只成为渔民街头巷尾的谈资。
公平与正义在这种语境下,仿佛突然失语。
司潮悲愤地抬起头,但跟从前一样,她茫然又无力地发现,不知道该向谁讨回公道。
温锦大概看出她的怒意,只轻轻推来瓷杯,示意她喝。
“十五年过去,我也早已退休,阿真依然是我最得意的学生……”温锦压抑着难以释怀的痛楚,“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她根本就没有放弃。她是瞒着所有人,用最决绝最危险的方式,终究还是去了……”
“警方后来的这些年……有找到什么线索吗?”司潮喝干茶,仍觉喉头发紧。
温锦缓缓摇头,眼神空茫:“没有。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也不怪他们,闽越地形复杂,光住人的岛屿就有几十上百座,何况西边还有众多茫茫山区。到最后几年找过去,也只能是个失踪人口。”
司潮心有戚戚:“怪只怪……这片土地上过去习惯买卖人口的地方太多,这样的事情太常见。”
温锦低下头,伸手按按发红的眼角:“阿真就是太倔强,太想凭借一己之力做点什么,改变现状。她要是肯听我一句劝,肯等一等,也许……”
她没再说下去,只是无声地叹气。阳光透过窗台上扶疏的花草,在她遍布皱纹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司潮没有再追问,也不忍再提及司文澜日记中的更多残酷细节。
温锦即便清贫如洗,仍然热爱生活,可双眼虽已光彩不再,提起得意门生时,历经岁月却仍未磨灭神色中刻骨的惋惜与伤痛。
那些被隐藏的恨意、绝望的计划、血淋淋的记录,此刻再提及,无疑是对这位老人的残忍伤害。
她只是沉默地坐着,胸中情绪万千。被时光尘封的往事带来沉重叹息,以及无力回天的苍凉。
陈书真不是一个简单的受害者或标签化的英雄,而是怀着炽热理想抱负、却最终被吞噬于黑暗深海中的闪光灵魂。
“这些花,”司潮最终看向那些生机勃勃的植物,转移话题,“您养得真好。”
温锦微微一愣,脸上浮出一缕淡淡的笑意,仿佛终于从沉重的回忆中露出水面,得以喘息。
“闲着也是闲着。花草岁岁枯荣,仍然有回春的一天,我却已经七十多岁啦。”
相由心生。原来她已年近八旬,只是从外表看不出来。
“不,您是我最敬佩的那种人。”司潮慨然笑道,“桃李满天下,还能以自己喜欢的方式度过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