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锦一顿,轻声说道:“阿真以前也最喜欢我的花。她说,看着这些不管不顾肆意生长的植物,就感觉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司潮心下一震,如中重击。
这一刻,陈叙、或者说陈书真,不再是一个身份或名字。她像是渐渐明晰形貌,笑靥如花,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眼前。
“我该走了,还得赶回去的船,”司潮沉默半晌,沉吟着站起身告辞,“您保重身体。以后如果有机会,我再来看您。”
“好,那我就不留你吃饭啦。”温锦平和地笑道。
她送人到门口,迟疑片刻,还是开口说道:“谢谢你。时隔多年,我才终于找到阿真。”
她扯起嘴角笑笑,双眼莹然有泪:“日后我这老阿婆上路的时候,也就没有遗憾啦。”
“您千万别说这些,”司潮甚至不敢直视她眼中的释然和殷切,仿佛害怕被某种真实的热度灼伤,“谢谢您,温老师。”
“您一定要长命百岁。”她在心里默然道。
尽管两人都知道,人到温锦这个年纪,生命已开启倒计时,见一面少一面。
身后的深绿色防盗门轻轻合上,司潮走下昏暗的楼梯。身体被老居民楼潮湿的气息再次包裹,但鼻间仿佛仍然萦绕着清淡的花香,以及沉重往事留下的无声硝烟与血腥味。
楼道尽头的出口处,阳光亮得刺眼。司潮痴痴地伫立片刻,才一步步迈下去。
走向炙热的光芒,也走向更深的迷雾。
第54章 石破天惊
司潮紧赶慢赶, 刚好来得及上最后一班轮渡。船行到码头,已是下午5点过。
她刚要下船,猛地意识到异样。
正值渔船归港的时刻, 码头却空无一人,出海的渔船如木梳的齿序,在栈桥旁排得紧密井然, 分列两边, 唯有海鸟呕哑,嘶鸣盘旋。
村庄静得可怕,屋顶在仍然高悬在西边天空的烈日下, 熠熠闪光, 仿佛某种冷兵器。
“阿叔,”她回头看向新轮班来的船夫, “长汐屿的人都去哪里啦?”
船夫蹲在栈桥旁,闻言一偏头:“你问我?我哪能知道。”
司潮隐隐意识到不对劲,本能地想打电话询问,才意识到昨天用的是李遂的手机。今天她没有手机。
她在码头前的村道上思忖片刻, 抬脚迈向村委会。
司潮猜得很对。
村委会的通知是二十分钟前用高音喇叭喊出去的。嘶哑的电流声裹着林远溯的嗓音, 冷静得毫无起伏。
她故意挑归港的时候开会,以免本就不稳妥的代理村长再被人诟病影响渔获谋生。
不大的村委会礼堂人头攒动, 司潮从后门钻进去, 小声地挤入人群。屋里自然已是座无虚席,多余的人们挨着过道或蹲或站,男人抽着烟,低声交谈,女人则缩在最后方的墙角,有些手里还抱着孩子。
他们被海风磋磨多年的脸上, 有着如出一辙的惊惶,与几分惯性的麻木。
司潮来得正好,看上去村委大会刚刚开始。
林远溯站在台前,没什么表情,只是静静望着渐渐聚满的人群,视线一一扫过那些熟悉的、饱含疑虑和审视的面孔。
青黑的烟雾升腾,婴孩的嘤咛啼哭与成年人的窃窃私语交织在一起,一派乌烟瘴气的情景。
“先把烟掐了,我再开始说事。”林远溯平静地说,“室内不要抽烟。”
仿佛知道自己会遭到反对,她直接笑着说:“不掐烟,我就不开口,事情就由不得你们定啦,到时候可别怪我独断专行。”
座中人群齐刷刷地回头,看向那些吞云吐雾的渔民们。迫于某种无言的压力,他们面面相觑,不情不愿地暗唾一声,将烟头在地上踩灭。
司潮不由暗自想笑。还是熟悉的林远溯,治这些人有一套。
李遂来得也晚,坐在倒数第二排,回头看见她,忙招手用口型说:“你过来坐。”
司潮摇摇头婉拒。
人差不多到齐,嘈杂声低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等待的静默。
“今天叫大家来,主要是两件事。”林远溯言简意赅地开口,没有任何寒暄和铺垫。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风声和海浪。
“第一,我虽然只是代理村长,也还要给村里办事,忙得走不开,”她稍稍一顿,目光扫视人群,接受无声的确认或质疑,“妇女主任的职位空缺,但这块工作也要有人做,我需要人来帮我。”
“现在我决定,暂时由黄月娥来担任妇女主任,和我一起为村里工作。”
反对与质疑都在林远溯的意料之内。人群如海潮般涌起骚动,就连司潮也不由挑眉,很是意外。
自从林嘉宸和林远帆确认被警察带走后,黄月娥在村里的风评急转直下。男人怪她克夫克子,女人也纷纷颇有微词,认为她不该对自家人如此无情。
在这种节骨眼上让黄月娥担任妇女主任,林远溯可谓是兵行险着。
“这是什么意思?准备要全换成自己人啊?”有人出声反对。
“什么时候重新村委选举?把她投下来算啦!”
黄月娥已被事先邀请上前,一直就站在台侧,瞬间成为众矢之的。
接受林远溯邀请的那天晚上,她就早已预料到这一幕。但事到如今,仍是面临自己头前无法想象的压力,她只得下意识绞着手,却依然挺直腰背,一声不吭。
“妇女主任?本来就是个没用的名头,女人家管好灶头阿仔就行啦,要什么主任?”
“就是!什么任命,跟谁商量啦?”
“商量?”林远溯冷着脸,生硬地回答,“通知大家,就是商量。”
“月娥阿姐为人正直,又能说会道,大家有目共睹,”她看向黄月娥,神色中透着鼓励,“如果大家觉得不满意,推举一个女人出来,也行。”
两人视线默契地交汇,黄月娥轻微地点点头。
“到时候天塌下来我顶着,你别怕。”
林远溯没有忘记她的诺言。
人群微微骚动,礼堂后方的女人们面面相觑,但没有人站出来说话。
“无论如何,妇女主任的职位都不能空缺,这是上面的要求,听明白没?”林远溯微微一笑,“没有人愿意做,就黄月娥做,为什么不行?如果是香饽饽的话,大家又不傻,会没人想要吗?”
“我……”黄月娥试探着开口,声音渐起,“我会努力做好我的工作。”
“没人再开腔?那就这么定。”林远溯一锤定音,忽略众人各异的神色。
“第二件事,海妃娘娘的诞辰将至,按照惯例,今年也要举办巡游活动。”
这事理论上倒不会有什么异议。
海妃巡游是长汐屿林氏每年必举办的盛会,除战乱年代,千年来都没有断过。
然而,这事以往都是由族长负责操办,前些年也一直是村长林宜纲牵头。但他如今已经去世……
“今年怪事太多,确实是得办一办……”
“对喽,听说今天还有个外乡人说自己看见娘娘显灵……”
“真的?莫不是也在提醒我们?”
“办自然是要办的,”有人高声问道,“但是村长已经去世,怎么办?谁来办?”
林远溯微笑道:“往年怎么办,今年还怎么办,但不能总是老样子。今年,我和月娥主任一起牵头操办。”
这话如水入油锅,霎时间掀起轩然大波,比方才任命妇女主任的波澜大出数倍。
“什么?女人牵头办巡游?”
“林远溯!你这是胡闹!祖宗规矩都不要啦?”
“就是啊!海妃巡游,向来都是男丁们抬轿主祭,女人只能跟在后面拜,最多摆个供桌!”
“你们牵头,像什么话?我们林氏没人了吗?传出去还不让人笑掉大牙!”
林远溯强硬地回答:“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往年巡游人多杂乱,账目不清,外面来的游客也很多没人接待引导,乱成一团。办巡游跟办活动没区别,我们需要有人用先进的方法来统筹管事。”
“那也不能是女人!”有老人气得咳嗽不止,“女人不干净!怎么能碰神轿,怎么能主持祭礼?要是冲撞海妃娘娘,整个岛都要倒霉的!”
林远溯冷笑一声,平静地说:“你口中的海妃娘娘,也是女人。她庇护海上讨生活的渔民,保佑下南洋的亲人平安归来,靠的难道不是站在后面的各位阿嫲、阿嫂日日烧香祈求?她们的心不诚吗?她们的愿不重要吗?”
“再说,往年巡游接待引导、清洗打理神像,缝制銮驾帷幔、准备三牲五果……这些细碎活计,哪一样不是女人在做?你们谁沾过手吗?那时候怎么不嫌女人不干净?”她向前一步,富有攻击性地继续反驳,“到出头长脸的时候,女人就该躲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