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殿前的人群分列有序,内场由林氏宗亲族人分道而立,林叶生也不得不位列其中。而主祭人、嘉宾站在金身前的内殿,外场则是其他信众以及远道而来的游客,里三层外三层地叠挤。
礼乐迸发的瞬间,人群也像被点燃的潮水,轰然涌动,欢呼声沸腾开来。
按照传统流程,海妃巡游分为掷筊请神、起驾巡游、回銮送神三大环节,巡游队伍将从娘娘庙出发下山,向西穿过村庄抵达海滩,再从南侧村道绕行,抵达村庄最东侧,再从上山小路回到山道。
因取海妃巡境安民、散播福祉之意,故每家每户的门前院后都要顾及到。
正殿前的广场上,锣鼓乐班奋力敲打,鼓点密集如暴雨,钹铙铿锵刺耳,喷呐吹出高亢狂热的旋律,近乎原始野蛮的欢腾气氛撕裂孤岛沉闷的清晨。
远道而来的嘉宾各自发言祈愿,林远洋如期出现。司潮独自站在外场的人群中,四处都是抻长的脖子,仿佛置身于某种鸟群。
有重重信众阻隔,她暂时还无法接触到对方。
正彷徨之际,身后的人群里,有人伸出胳膊拍拍她的肩膀。
“原来你在这里,”司潮回头看,见是李遂,“我一顿好找。”
他艰难地从人群后方挤来,额角挂满细汗。没有穿制服,身上是简单的T恤牛仔裤。
“你不用执勤?”司潮震惊地看看左右。
海妃巡游是一等一的大事,人流量众多,早超出长汐屿平时的负荷量,安保工作便也是重中之重。县局不但调派众多民警辅警前来协助,派出所的同事也早被安排值班巡逻,一刻不停。
人潮汹涌,周围实在喧闹不已,李遂不得不凑到她耳边:“便衣。”
司潮秒懂。为防止发生意外,除肉眼可见的执勤民警外,人群中往往也会混入一定数量的便衣,以便在紧要关头能及时做出处理。
两人并肩站在外场观礼的人群里,并不起眼。不过她并不知道,李遂是特地跟人换班才能过来找她。他也并不打算说出口。
嘉宾发言完成后,林远溯才匆匆出现在殿内,宣告巡游的流程正式开始。
作为今天的主祭人,她化着淡妆,一袭较为正式的旗袍,却掩盖不住眼下疲惫的乌青。看到她出现,人群先是微微愣怔,随即开始窃窃私语。
“怎么是女人主祭啊?”
“长汐屿什么时候变天啦?”
“这合规矩么……”
眼见参与巡游的人员各就各位,司潮的心思却被另一处牵住,无暇留意身旁的杂音。
她凑近李遂,问道:“广场旁边身穿红褂的年轻人,是谁啊?”
“哪个?”李遂不解地问。
“和林孝诚站在一起的。”
李遂的视线越过人群,在场中众人脸上逡巡半晌:“哦,那是林予彬。他今天要和林孝诚一起穿塔骨扮陪神,给娘娘开道。”
两人都着黑红两色传统短褂长裤,站在乐班后方。
林孝诚大病初愈,捡回一条小命,脸色还有些苍白,心情倒是挺好,一直咧着嘴傻笑。林予彬则不动声色,庄严地目视前方,不知在想什么。
用以扮神的行头颇有讲究,由头桶、塔骨、重工绣衣三部分组成,也已修缮清洗一新,摆在两人身旁。
头桶以整块樟木制成,中部挖空,表面雕出五官、绘以颜色,细致地粘上发丝。塔骨则以竹篾编成,是神像的骨架,行走时扛在人肩上,外面则罩上精致的闽绣衣袍。
这身行头轻则数十斤,重逾上百斤,只能由年轻人穿。连林孝诚都被委以重任,可见长汐屿上已很难找到符合条件的年轻人。
“林予彬……”司潮盯着他的脸,总觉得有几分眼熟。
“哦……我想起来了!回岛的第二天,我在村长办公室见过他。”
“正常,”李遂点点头,“他是远洋集团负责拆迁事宜的对接人,也是林氏出身。”
“他负责拆迁?”司潮若有所思,“难道……”
李遂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摇摇头,压低声音说:“我们查过进出岛记录,他当时不在岛上。”
司潮哦一声,仍是有意无意地盯着林予彬。既然是远洋集团的人,又是林氏出身,可能也知道些什么,既然林远洋无法接近,或许能找机会问问他也是好的。
两人说话间,场内渐渐安静下来。林远溯已在内殿的蒲团上跪下,开始请神。
按照传统,请神必须掷出筊杯,征求神明的意志,询问是否愿意出庙巡游。两枚月牙形的筊杯由象牙制成,一正一反代表同意,若两正就要重新掷杯,若两反,则代表神明不同意。
正殿内外,落针可闻。各项准备工作都已完成,队伍蓄势待发,只等神明点头。
林远溯接过黄月娥递来的三支香,毕恭毕敬地点燃,高举过头顶,三叩首后,插进香炉中。
这是她在临时村长任上操办的最为重要的大事,不容有失。
林远溯抬头,眼望娘娘金身,深吸一口气,朗声说道:“海妃娘娘在上,今巡游出发在即,信女林氏远溯在此询问神意,请娘娘明示。”
她的手指不自禁地微微颤抖,将掌中的筊杯高高抛起,掷向石板地面。
无数人大气不敢出,无数双眼睛牵住空中的筊杯。月牙划出锐利的弧线,落地发出清脆的击响。
两反。
娘娘不同意。
第60章 火舞狂沙
正殿内外皆惊, 满座哗然。
司潮虽不怎么信神,但只要用概率学稍一分析,就知道的确是不同寻常的结果。至少在她幼时的记忆里, 也并未遇到过这种情况。
一时间,无论是内场的族亲,还是外场的观礼人群, 都微微骚动起来, 互相交头接耳。
林远溯跪在蒲团上没有起身,低着头,保持弯腰的姿势, 沉默半晌。
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就说不合规矩吧……这下可好, 冲撞冒犯海妃娘娘,她一发怒, 巡游还怎么办下去?”
“就是的呀,从来没有过女人主祭,怎么就同意她来办呢?”
“谁给她的权力啊?这不就叫牝鸡司晨?”
在众人眼里,林远溯上任代理村长本就名不正言不顺, 主办巡游庆典更是不合规矩, 如今借机发作,质疑与反调更是甚嚣尘上。
司潮听不过去, 本想开口说话, 但李遂的手从旁伸来,轻轻一拍,示意她稍安勿躁。
正殿内的林远溯深吸一口气,俯身捡起地上的筊杯,合在掌心,抬起头来。
无视身旁或轻或重的议论声, 她再次郑重地请示道:“海妃娘娘在上,信女林氏远溯询问神意,是否时辰不对?可否暂缓半刻钟后再起驾?”
她的声音笃定虔诚,没有丝毫怀疑,并未被喧嚣的质疑影响。
筊杯落地,一正一反。
林远溯暗舒一口气,继续掷出两次。均为一正一反。
她立刻转身,让众人目睹结果,无声地击碎非议。抬起手腕看表后,她朗声宣布道:“海妃娘娘已同意出巡,七分钟后,起驾巡游!”
她的措辞语句简短、清晰、果断,脸色虽然有些苍白,但双眼亮得慑人。
乐班适时接收到信号,立即重新奏乐,喧天的锣鼓中,人群重新开始热闹欢呼,鞭炮与礼花齐齐炸响,绚烂的烟火冲向青空,硝烟的气息弥漫开来。
吉时转瞬即到。人们将海妃娘娘的金身从座上小心翼翼地抬起,移入金色的神轿銮驾中。巡逻队伍举起旗幡,穿上塔骨,挥舞凉伞,整装待发。
“起驾——”林远溯拖长声音,高喊一声。
队伍最前方是大红横幅,上书“恭迎海妃娘娘诞辰巡境安民”几个大字,其后是两位负责扫街清道的队员,再是敲锣打鼓的乐班,身穿塔骨的神像位列两旁,经幡队、仪卫队、提灯提炉紧随其后,各捧香炉令旗。
海妃娘娘的銮驾在队伍的中后段,由八名红袍大汉稳稳抬轿,身后另有专人持日月扇与华盖凉伞,为娘娘遮荫纳凉。
长汐屿当地的女性传统服饰为蓝色斜襟上衣,象征蔚蓝的大海,下红上黑的宽裤,代表下海劳作时被海水浸湿的裤脚,长发挽成帆船髻,寓意一帆风顺。
相传这套服色由海妃娘娘设计,是她驾船出海救人时所穿。然而在以往她的巡游庆典上,身穿传统服饰的女人们却只能走在队伍最后。
但今年在林远溯的授意下,巡游队伍中的女性大幅增多。她们不再只能做洒扫供奉的幕后工作,也能各持炉灯仪仗,与娘娘同行,加入狂欢的气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