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问出处唯才是举的做法开辟先例,引起诸多守旧规矩的同行非议,她以女子之身执掌票号,已属骇俗,而今又破行规,两项矛盾激化,不止票号,其他商户亦站出来唱对,指责她牝鸡司晨,扰乱商行规矩秩序。数家商户联名上诉商行,由德高望重的掌柜递上,要求取缔季灵儿票号经营资格。
河东府总商行公议堂。
原来九名当家,边永昌伏法,秦劭带着三当家出关,如今仅剩姚怀义和其余五名当家坐在“商道惟公”的匾额之下,商量如何处置商户上诉一事。
四当家问向姚怀义:“大当家临行前交代七当家代他主事,七当家以为呢?”
姚怀义讪讪一笑:“此事……怕还轮不到我置喙。”
“此言何意?”
姚怀义眼风往空着的主位上一掠,道:“诸位有所不知,隆昌票号的季掌柜,乃是从咱们商行出去的,大当家的亲传弟子。”
“商行出去的?”众人相顾愕然,“从未听闻弟子中有女子啊!”
姚怀义:“大当家要瞒,哪个能知道,连我都是偶然撞破才得悉的。”
“这......收授女徒,岂不坏了商行规矩?”
“商行弟子皆是有头脸的商户子弟,她是何人举荐?”
众人接连发问,姚怀义静等着他们歇声,徐徐开口:“其一,商行从未立过不收女弟子的规矩,先父在世时,亦曾有意收一女徒,后因其他缘故作罢,但足见旧例可破,其二呢,诸位皆不知她来历,她却实在拜了师,还不够说明问题吗?”
四当家几乎惊呼:“是大当家——”
姚怀义不置可否,只道:“我方才说过,她是大当家的亲传弟子,开门立户自掌票号,乃大当家许了的,其他还用我说吗?”
“可这些上议之言......”
姚怀义看向六当家:“楚兄家中经营过钱庄,你说句公道话,以才取用,以利益维系伙计与票号的法子可行否?”
五当家细细思量,道:“倘使单论生意之道,此法确能激励人心,使伙计尽东家之责,效益自然可期......”
姚怀义拊掌,笑道:“好一个单论生意之道,咱们是商行不是送子观音殿,只讲生意不谈男女,季掌柜的法子破了旧习,不失为一条新路子,大当家为着咱们河东府商行开拓新商路,不惜亲身远赴蒙古罗刹,此去九死一生啊,咱们还在这里守旧制不放吗?”
守旧和眼红之辈殷殷盼着商行主持公道,最后等来的却是商行三位当家出面,替隆昌票号坐镇考核事宜。
忙里得闲,季灵儿将姚怀义请至票号后堂,亲手沏一盏明前龙井,欠身奉上:“多谢姚当家周全,又带人来替我撑场面。”
姚怀义拈起杯盖轻撇浮叶,笑问:“弟妹要如何谢我?”
一声弟妹叫季灵儿怔住,颊边微热:“什么弟妹,姚当家莫说笑了。”
“难道不是?”姚怀义挑眉看她片刻,颇为遗憾叹道,“看来大当家功夫还未下足啊,我还等着再喝喜酒呢。”
他惯常说笑,季灵儿敛了心绪,重新开口:“弟子正经同您道谢。”
“是你法子利好商行,我是顺应时事,没帮什么。”姚怀义亦收了笑,郑重答话。
只是正经不过片刻,又笑起来:“你若当真要谢,便谢大当家吧,不仗他的势,我纵想顺势而为,也未必有人肯听。”
“他.......”季灵儿踌躇着,还是开了口,“何时能回来?”
姚怀义凝着她眸中浅藏的忧思,故意摇头道:“不好说呐!”
...
最终通过考核的学徒有十名,学期三年,期满后可酌情入股。
契约落定那日,季灵儿目光在学徒中流转,越发瞧着其中有位小少年眉眼熟稔,专门将他唤到一旁,“你叫江喜弟?多大了?”
“十二。”小少年深勾脑袋低应,局促地绞着手指。
“抬起头来。”季灵儿声音很轻,话甫出口忽觉这般清冷的语调,极像秦劭口吻,不由失笑。
小少年捏紧手指,怯生生仰起脸来,眼帘仍耷拉着不敢承望,又恐被她瞧真切。
季灵儿眸光自那清隽眉眼徐徐而下,扫过半掩在青灰衣领间的一截玉颈。
没有喉结。
“你是女儿家?”
对方一下子慌了,乌晶晶的眼瞳倏然睁大,里面碎光乱颤:“我,我不是......不是有意的,我......”
语无伦次,与考核时判若两人。
季灵儿有意试探她心性,没有软下语气,严肃道:“你面询时尚且镇定,怎么为个身份慌成这样?看着我的眼睛说话。”
小姑娘勉强对上她的视线,秀眉紧蹙,“我,我怕被赶出去。”
“凭借真才实学通过考核,何惧之有?”
“怕票号不收女子。”
“放公示已明确说明不问出身,你也看到了,我亦是女子。”
“我......”
见小姑娘唇瓣翕动却无言,季灵儿语气渐沉:“誉乃票号根基,我既明示规矩,断无反悔之理,同理,你想长久在此,要学的第一桩事,便是信得过我。”
“是。”眸中碎光渐渐凝定,鼓起勇气直视过来。
“你既凭本事进来,日后非特殊场合不必藏身份扮男装。”季灵儿语气终于缓下来,唇边绽出温和笑意。
“是。”小姑娘小幅度点头。
季灵儿又问:“江喜弟可是本名?”
小姑娘摇头:“家中取名原是带女字的娣。”
季灵儿越看她越熟稔,几乎能与另一张面容重合,追问:“家住何处?”
江喜娣道了个地址,正是原来的宋员外家,如今的江宅。
季灵儿静默须臾,不轻拍她肩膀,温声道:“去吧,签契约的时候记得用本名。”
第86章 摘星
日色融融,有燕子啁啾往来,季灵儿抬头,见门檐下不知何时已筑起一个巢穴,泥痕犹湿。
隔壁张婶终于给陈胜松说着一门合心意的亲事,为张罗婚事,整日笑呵呵地忙里忙外,添置家具,浆洗被褥。
恰似那燕子,一点点将巢穴填得满满当当。
季灵儿每两三月收到一封秦劭的来信,信中天南海北的写,独独不诉归期。
取第三封信归家后,季灵儿发现腕上的五色绳丢了,循着旧迹翻遍去处和途径,没能找到。
失落蹲在门槛边,盯着空荡荡的腕子发怔,风从院外吹进来,卷着几片枯叶打旋儿,也往她心上打。
恨恨地捡起枯叶揉成碎末,残骸被风吹走,无声地散尽。
她拢着衣襟将脸庞埋进臂弯,整个人蜷成小小的一团,就这么缩在门槛上一动不动,素色裙裾铺开,宛如萎落的花瓣。
直到有脚步声渐近,有人唤她。
“灵儿姑娘。”
她认出陈胜松的声音,并未抬头。
陈胜松收工归来,远远看见小身板止不住瑟缩轻颤,方才走近探问:“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我无碍。”闷闷的应答里带着压不住的哽咽。
陈胜松再迟钝也听得出来,呆立片刻,忽想起什么,解下肩头包袱取出个油纸包,蹲身递到她跟前。
“这个给你。”
热气擦着衣衫传到胳膊上,隐有甜香袅袅钻入鼻尖,烫得她鼻尖发酸,又滚下一行泪来。
季灵儿知道自己定然哭花了脸,狼狈得很,将脸埋得更深,喉头滚出细微的啜泣声。
陈胜松也不催,沉默举着暖烘烘的纸包蹲在一旁。
迟疑许久,像哄小孩似的在她背上拍了拍,粗糙的掌心抚过她的脊背,一下下顺着。
笨拙的温柔无法熨帖,反惹得她心头酸涩更甚,索性放声哭起来,肩膀剧烈地耸动,边哭边低喃:“丢了......寻不回来了......”
陈胜松:“丢了什么,我帮你再买一个回来。”
“买不到的。”
“多花银两也没关系。”
“买不到的.....”季灵儿低诉重复一句。
“是胜松回来了吗?”隔壁院子里张婶听到门外动静扯嗓子唤他。
“这是烤番薯,吃了会开心的。”陈胜松把手里的油纸包往季灵儿手中一塞,应声回去了。
烤薯的热意一寸寸化开指尖冰凉,季灵儿抿干泪水,起身回了屋子。
...
日子一天天过去,季灵儿渐渐习惯腕间重归空荡,只是偶尔抬手时,会无意识摩挲那一小圈皮肉,倒像消失的物件儿还在原处烙着印子。
票号生意按部就班地运转,先后开张的几家分号境况渐趋稳定,她便又生出新的计较,亦是多年前就盘亘在心头的念头。
把生意做回奉天。
河东府控制关东货的外销,商路已成气候,若能在奉天一带开设票号分号,既有利赚,又方便商行往来汇兑。
商行先前为便宜行事在奉天设有分号,奈何精力不济,只堪自用,没成大气候,季灵儿思量着与当地钱庄打通关节,借他们的势力方便,共图长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