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那里不光得了外头的信,对四房院里的动静也一清二楚,盘着沉香木珠淡然开口:“孙媳妇做得对,主事之人是该有这样的魄力和决断......姚氏一向眼皮子浅又骄纵,是该敲打敲打了。”
“就怕四夫人往心上记,日后少不得折腾。”吴嬷嬷说。
老夫人垂目看着手中的佛珠,缓缓道:“大宅院里什么时候安生过,这个不争那个争,孙媳妇若有本事,自能压得住阵脚,若没本事,旁人再如何扶持也是枉然。无碍秦家体面的事,由她们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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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夫人真乃雷霆手段,菩萨心肠。”
季灵儿方回到马车前,预备喝盏茶歇息片刻,听得一声拊掌赞叹,循声抬眼,是上次在酒楼见过的袁掌柜。
笑着道声问好,又问:“袁掌柜来此作甚?”
袁掌柜含笑道:“来此自是为赈济之事。袁某所经营的茶叶生意虽小,也愿略尽绵力,故号召几位同行共同出资,采买了米粮冬衣,已全数运来了,请少夫人清点。”
季灵儿放下茶盏看去,果见数名粗布短打的伙计押着几辆马车,满载麻袋与包裹,整齐排列路旁。
赈灾并非第一日,他偏赶在秦家主持之日来送,有酒楼之会在前,袁掌柜此番举动在季灵儿看来,可谓用心良苦。
赈灾是义举,秦家无从推脱,何况眼下着实短缺,季灵儿浅福一礼:“袁掌柜心系百姓,我代大伙谢过。”
随后吩咐秋棠:“带人去清点造册,务必标明捐赠来源,别让掌柜们的善心白费。”
“少夫人这话,显得袁某有沽名钓誉之嫌。”袁掌柜半开玩笑道。
季灵儿:“正因袁掌柜高义,所以才更要落实清楚,不能让您善意被埋没。”
“少夫人思虑周全,”袁掌柜顿了顿,见四下无外人,疑惑发问:“袁某冒昧,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望少夫人解惑。”
季灵儿预感不详,喉咙蓦地发紧,“袁掌柜直说便是。”
袁掌柜观察季灵儿神色,缓缓道:“闻听少夫人母家姓宋,乃曹县员外郎,您为何会粗衣布鞋出现在清心庵外?”
季灵儿捏紧指腹,不动声色道:“袁掌柜说什么,我不太明白。”
“数月前,我在清心庵外见过少夫人,您还了我的钱袋子。”他语气十分坚定。
“袁掌柜怕是记错了,我是去过清心庵,但从未遇见您,更未捡过什么钱袋。”季灵儿努力放平语气。
袁掌柜从怀中取出一只织锦钱袋,“便是这只,少夫人当真不记得?”
“未曾见过。”季灵儿摇头。
袁掌柜:“少夫人不必紧张,袁某并无恶意,只是钱袋同里面东西对袁某十分重要,不慎遗失,幸得好心人捡到,可惜她归还后走得急,袁某未及表示谢意,十分遗憾。若真是少夫人您,袁某定当好好报答。”
“您认错人了。”季灵儿语气坚定,眼神毫不避让。
袁掌柜凝视她片刻,似在辨别真假,最终将钱袋收起,笑道:“或许是袁某认错了,还望少夫人见谅。”
顿了顿,又道,“不过那位姑娘的容貌身形,都与少夫人十分相似。”
季灵儿笑了下,道:“世事巧合本就常有,袁掌柜莫要太过执着。”
“无论如何,袁某与少夫人算是有缘,日后少夫人有任何用得到袁某之处,尽管吩咐。”袁掌柜说完,还报了自家茶庄地址。
季灵儿不知他是否真的相信,未敢把话说太绝:“袁掌柜言重了,您既有此心,我自当铭记。”
酒楼偶遇玉秀在场,方才在旁听出一身冷汗,待袁掌柜走后,忍不住低声问:“他真见过您?”
季灵儿点头。
玉秀顿觉小命危矣,“那可怎么办,他若是将此事捅到大爷跟前,咱就麻烦了。”
季灵儿叹气道:“见招拆招吧,真瞒不住就认倒霉咯。”
她并非认倒霉的人,此话不过顺嘴一说,听进玉秀耳朵里,吓得腿肚子发软。前有三少爷,后有袁掌柜,季灵儿又是这般态度,玉秀只觉得露馅是迟早,一旦事情败露,没人会在意她这个小丫头的死活。
...
忙完回府,天色已暗,庭院里的小雪人在夜幕下格外显眼,这几日断断续续飘雪,小雪人身上落了新雪,略有变形,红鼻子红唇依然醒目,咧嘴冲来往的人笑。
劳累一日的季灵儿进来便看见它,心道它笑得一日比一日丑。随后不由得想起秦劭,想象他蹲在地上堆雪人的模样......实在违和,半天没想出来。
转头问秋棠:“大爷离家多久了?”
“今日是第六日。”
近日一桩事接一桩事,季灵儿忙昏了头,不知觉竟过了这么久。
秋棠见她望着雪人发呆,打趣问:“少夫人可是思念大爷了?”
“浑说什么?”季灵儿嗔她一眼,吓得秋棠吐了吐舌头。
六日......季灵儿满腹心事回到房中,卸尽钗环后忽察觉出问题,又问:“大爷从前查账都去多久?”
秋棠:“查账有简有繁,距离不尽相同,所以时日上没有定数,短则一两日,多的话,九十日也是有的。”
秋棠回完话出去打水,玉秀透着妆镜问季灵儿:“您担心大爷去王老爷家查问?”
季灵儿点头,她总觉得秦劭临走前的问话不寻常。
“奴婢虽然也担心,但王老爷同我家夫人一心,大爷去溯州前夫人已传信过去,那边自有防备。”
第16章 害怕
次日依旧由季灵儿主持赈灾,马车尚未停稳,值守的家仆匆匆迎上来,神色惊惶。
“少夫人不好了,流民里有三人出现高热咳嗽之症,恐是疫病。”
“可有声张?”
一股寒意自季灵儿脊背窜上,此处聚集人口众多,一旦爆发疫病后果不堪设想。
“小的们谨遵您昨日吩咐,未敢声张,已将三人隔离在东南角空帐。”
顾不上踩脚凳,季灵儿纵身跃下车辕,“快带我去。”
疾步到流民聚集处,刚要进帐,玉秀上前拦住她道:“少夫人,疫病会传染,您万不能贸然进入。”
季灵儿定了定心神,又问家仆:“排查其他人了吗?”
“与这三人接触过的都已单独看管,怕引起慌乱,暂未排查其他人。”
“去寻皂角和醋来,多多益善,还有艾草!再让义诊的郎中开些祛毒防风的药方,着人抓药煎熬。”
季灵儿吩咐妥当,用帕子遮掩口鼻打开帐子查探。
“少夫人不可!”秋棠亦急切阻拦,大爷临行前千万叮嘱她们照顾少夫人,实在不敢让她以身犯险。
“我心中有数,你们在此处候着。”季灵儿摆摆手,抬脚步入帐子。
帐内光线昏暗,草垛铺上灰布褥子勉强作榻,三人沉沉躺着,旁边有两名年轻女子,正用湿帕子给病患擦拭额头。
即便她们以白布裹住口鼻,季灵儿仍认出其中一双眉眼,清丽,冷艳,令人过目不忘。
遂错愕道:“怎么是你?”
“大嫂嫂,”姚音然顿下动作同她打招呼,并未起身,“我这几日一直在。”
季灵儿昨日未往诊棚来,亦没人告诉她姚音然在,骤然相对,满心震惊疑惑,短时不知该怎样开口。
姚音然率先打破沉默:“大嫂嫂不必惊讶,每年赈济我都会在此义诊,此事除祖母外府内无人知晓,祖母曾答应替我保密,因而没人告知于你。”
“这样啊......辛苦你了。”季灵儿怔愣着应了声,“他们所患真是疫病?”
姚音然点头,神情凝重,“发热盗汗,咳中带血,是肺疫。”
季灵儿没敢问她有几成把握,只道:“我能帮你什么吗?”
姚音然道:“大嫂嫂在外头操持大局便好,此间有我同春霖足够。”
“你们万万要顾好自身。”逗留久了帮不上忙反添乱,季灵儿叮嘱几句退出帐外。
...
家仆很快将皂角艾草等物运至,照吩咐煮水焚熏。
众人一见这架势,纷纷猜测,有胆大者带头发问:“瞧这架势,不会是有人染了疫病吧?”
“天没亮时有人被单独带进帐篷里了。”
“疫病传染,若真染上了,咱们可咋办?”
恐惧冒头,人群迅速骚动起来,吵吵嚷嚷将季灵儿围了个水泄不通,她寻个高台站上去,提高声音道:“大家别慌,我方才从帐中出来,已查明只是寻常风寒,不是疫病,更不会传染。”
“寻常风寒何至于单独隔开,你不会是诓我们吧?”
季灵儿:“俗话说有备无患,冬日易感风寒,咱们这群人又以残弱居多,风寒传染起来岂非又要花时日和银子治病,未保万一,我才让人熬药汤,熏艾草,大家不必惊慌,按部就班领取即可。”
众人仍不尽信,在底下交头窃窃。
季灵儿故意弯起笑意,以最轻松的语气道:“大伙想想,倘使真是疫病,我早避之不及了,岂会亲自往有病人的帐中去,还站在这里同你们分说,大家既知我是谁,那只要看见我在,就该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