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让她恐惧的,是剥去这一切的自己,配不上他给的珍重。
与其痛苦,不如先推开他。
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根本没听见秦劭的话,说完不确定他是否听清,哑声重复了一遍。
“我想和离,你说过,只要我想就可以。”
两遍,秦劭字字听得清晰。
按着肩膀将人拉到面前,才见粉白鹅蛋脸上淌着两行清泪,眼角猩红晕在泪水中,如碎裂的朱砂,疼得他心口发紧。
“你今天突然回来是为了和离?”
他双手捧起她的脸,迫她看自己,亦让她真实的心思无处藏匿。
季灵儿静静看他,他凤眸狭长,不着情绪时乌沉沉的,要训人时会泛出冷光,配合下压的眉头,形成冷峻刀锋,动情时可窥见眸光颤动,似割裂暮色透出的光芒,灼烫却灿烂勾人。
此刻非任何一种,又怪异地杂糅三者,她勉强读出几分克制与压抑,鼻尖忽地泛起酸涩,视线模糊,又看不真切他。
季灵儿总是没办法顶着他的注视扯谎,偏偏此刻折磨她的根源,是一场荒唐的谎言。
太痛苦,她无力地闭了眼,“好吧,是我想你了。”
“我知道。”
秦劭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轻盈吻去那湿热的痕迹,一路吻至唇瓣,夺走她的呜咽。
“唔......你做什么?”季灵儿险些缺氧,双手抵在胸膛推他。
这不是她预想中的进展。
“我们都冷静一下。”
话音落,不待她反应,他的吻再次落下,带着安抚的意味,又暗藏执拗。
掌心薄茧描着思念的轮廓摩挲,和深沉的吻一起辗转。
直到在她全身点了火,停下来问:“冷静了吗?”
“......”季灵儿挂着满脸潮红瞪他。
“看来是没有。”秦劭抿了一抹笑,继续埋头下去,她又开始抖。
边抖边唤夫君。
别这样别那样的推拒,逐渐变成这样那样的支使。
最终全数没入似怨似求的呜咽。
烛光将缠绕的影子映上帷幔,烛火摇曳,帷幔激荡,交叠的影子翻覆不止......春夜总漫长。
...
清晨,余韵褪去的季灵儿倒真冷静不少,唤来玉秀细问详情。
“何时开始的?”
玉秀:“先前三少爷向奴婢问小姐下落的时候。”
“难怪你那时说的含糊,可他不是倾慕你家小姐吗?”季灵儿对此有印象,回想之下脸色更难看:“他强迫你?”
“开始奴婢的确怕事情败露,后来,后来奴婢也存了私心......不敢恬脸说强迫。”
季灵儿没多追究二人幽会细节,只问:“你可想好了,跟着他,少不得受人冷眼。”
玉秀扯了扯嘴角,眼里自嘲与凄然参半:“做丫鬟的哪日不是看人脸色过活,奴婢心里省的自己求什么,苦也是自找的,奴婢认。”
“你自己想得明白就成。”季灵儿不多劝,“不过大爷的意思是此事急不得,你且得再委屈些时日,眼下先在咱院里腾出间正经屋子住,等事情商定再让秦勉抬你进门,不教你没名没分跟着他。”
*
秦家祠堂。
老夫人燃三炷香供于神位前,合手默祷拜了三拜,再回身,脸上凝着霜色,不复平日慈和。
“跪下。”
屋内无旁人,秦劭自觉屈膝,跪在蒲团上,却迟迟不开口。
“当着你祖父,你爹,和秦家先祖之面说说罢,都瞒了我这老婆子什么?”老夫人目光一一敬过秦家先祖牌位,布满沟壑的手掌抚上最前端的神龛,“一五一十都交代了,别当我上年纪好糊弄。”
自秦劭掌家,后宅有方淑凤打理妥当,老夫人打了安享晚年的主意,鲜少过问琐事,为这个宝贝孙子娶妻算一桩。
昨日一闹,她夜间翻来覆去不得安寝,竟意外捋出理出些令人咂舌的猜测来,漏夜传吴嬷嬷到帐里说话,桩桩件件事翻倒出来再看,惊觉一切早有端倪。
她这看起来孝顺稳重的孙子,偷瞒了许多事,头一件便是她最记挂的亲事。
是以一大早把人叫来,势必将话问明白。
第52章 红痕
人生三十载,秦劭头一次罚跪祠堂。
掌权数年的铮铮傲骨未这一跪折损半分,跪得如祠堂里的雕像,眸光直视正前方刻着父亲名字的牌位。
直觉告诉他,祖母对季灵儿的身份起疑,但于这件事,他问心无愧,没觉哪处不妥,不知从何说起。
“孙儿请祖母明示。”
老夫人满腹疑惑,不同他绕弯子:“你娶进门的,到底是不是宋家姑娘?”
秦劭诧异一瞬,坦然道:“不是,宋小姐不情愿这桩婚事,换她来顶替。”
老夫人面上颜色更厉:“是宋家姑娘不满意,还是你不满意我逼你成亲,偷梁换柱换了个可心的丫头顶上?”
沉静的眼眸显出波动,错愕看向老夫人:“祖母何出此言?”
“为娶亲之事我催你数次,你始终推脱,成亲后却三番四次维护她,哼!我当你开窍,如今看来这般偏疼,断是早前便有了私情。”
老夫人年轻时跟着先老太爷经商,又在后宅熬半辈子,极有对人对情的敏锐度,从前过分相信孙儿性子,误以为他尊重夫人维护,看出蹊跷再细究,完全是另一段故事。
祖母出口一句赛过一句震撼,秦劭顾不得窘迫,开口澄清:“祖母误会了,她乃商行的弟子,成亲前并无逾矩的情分。”
“你当真没诓我?”老夫人已不敢全信他的话。
凭她所见,他看孙媳妇的眼神,分明是藏了情的。
“孙儿不敢欺瞒。”
“既知她不是真正的新娘子,为何不早早坦白?将错就错,不是你的作风。”
“孙儿知晓时已同她拜过天地,宾客满堂,若将实情道出,秦宋两家皆要颜面扫地。况且这门亲事不单单关系两家,其中要害祖母比孙儿更清楚。”
去年秋里巡抚夫人办赏菊宴,邀了城中官眷命妇和有头脸的商贾家眷,席间是巡抚夫人主动提及秦家大公子一直未娶,有意保媒,牵的便是宋家的红线。
老夫人不完全明白巡抚夫人用意,亦知这七拐八绕的关系背后,少不了官府对商行势力的拉拢和渗透意图。
商行要立足,秦家要存续,不得不于官府维系关系。加之着急孙儿成亲,正借此内外施压,逼他应下与宋家的亲事。
宋家女儿逃婚,连累的是三家颜面,揭穿不是明智之举,并不意味只有将错就错一条路。
老夫人追问:“为何不私下同宋家说明,将人换回来?”
早在议亲之前,秦劭派人调查过宋家,知晓宋芮宁有位私定终身的情郎,二人私会频繁,宋芮宁逃婚亦是同情郎私奔。
而调查宋芮宁,是因秦勉欲娶她。
两桩事,一件关乎女子声誉,一件说来徒令祖母烦忧,秦劭只好沉默。
老夫人生出旁的理解:“你舍不得?”
他犹豫少许,应了这份不实的推测:“是。”
秦劭以为此事到此终了,殊不知老夫人掌握的信息远不止此。
府里的宋芮宁是假,华严寺上香路上遇见的那位,秦勉口中的“大嫂嫂娘家姊妹”,身份就很值得推敲。
她姓宋,且依稀报了宋芮宁的名字。
老夫人目光陡然锐利:“宗勉认得宋家姑娘的事,你亦知情?”
“是。”
老夫人心说果然。秦勉可不似眼前这位沉稳,捏着天大的秘密不表露分毫,定是被敲打过。那才是个不安分的,否则也做不出勾搭大房陪嫁丫鬟这等荒唐事。
沿着一缕线头拉扯,能牵出一连串错乱丝团。
饶是已有心里准备,她仍觉心口发闷,怒气霎时翻涌,一手扶供台,一手抚在胸口缓平呼吸。
秦劭着急,欲起身搀扶。
“跪好了,不用你。”
左边膝盖刚离开蒲团,听得呵斥乖乖放回方才跪出的凹陷里。
老夫人呼吸沉且缓促,闷在香烛刺鼻的烟气中,似费力推拉风箱也难重燃的炭火余烬,听得他心中一阵发酸。
秦劭依旧不认为自己何处有错,但“他很不孝”的念头重重碾在心头。
老夫人缓过一阵,语气添了两分无力感:“日后如何打算?”
“她心中有孙儿,孙儿亦爱重她,什么身份并不要紧。”秦劭答得郑重,无半分犹豫,显然早有打算。
老夫人自然以为是夫妻二人商定过的,遂问:“她也愿意?”
秦劭顿了顿,才道:“她......尚不知我已知情。”
老夫人一愣,随即不冷不热笑了一声:“你可真是自己拿主意拿惯了。”
问过话,老夫人气结更甚,罚秦劭在祠堂省过半日,让他反思错在何处。
跪是跪了,省也省了,秦劭始终没想明白,议亲,成亲,将错就错,每一件他都立足秦家,立足大局考虑,他问心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