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回房,已不见季灵儿身影。
“少夫人说赶着去卖货,一早便离府了。”玉秀禀道。
此话真假各占几分秦劭有数,隐约觉得她故意躲他。
原因无外乎两则,要么,担心他算私自归家的账,要么,怕再提及和离一事。
她敢跑回来便不会怕责罚,更可能是后者。
一想到和离,脑海全被季灵儿哭成泪人的模样占据,犹如春雨携风凌乱打在心头,坑洼里落红堆积,春愁无绪,他亦理不出所以然。
自以为了解她的脾性,可姑娘家心思如迷雾,勉强窥见轮廓,欲近前捉摸,唯有点滴寒气湿在掌心。
揉揉发胀的太阳穴落座,侧身向后倚,手掌摸到软枕下露出的油纸包一角。
应是昨日脱她衣服时掉出来,被他随手仍在一边的。
打开瞧,是压成碎渣的桃酥。
彼时她被吻的话音破碎,含糊说了句什么?
秦劭盯着捻在指尖的碎渣,仔细回想季灵儿的话,拼凑起来应是“专程给你带的”此类。
抬手将碎渣抿在唇瓣,由舌尖卷入口中,甜味混着焦香,有些涩喉,却能牵起久久不绝的回味。
小口小口抿着,仿佛重回了吞噬她温度的时候。
身体内外的异样紧随着返上来,直到不容忽视的刹那,秦劭恍惚明白自己错在何处。
...
今日是卖货的日子,季灵儿先赶马车到镇上和师兄们汇合。
有眼尖的一下瞧见她脖子上的红痕,打趣道:“难怪昨日不见小师弟,原来是寻得了好去处!”
季灵儿起初不明,旁边看热闹的师兄嬉笑着替她指。
指尖快触到时,她闪身避开,抬手掩了掩衣领,佯装镇静道:“蚊虫咬的。”
“放心,咱们都懂,小师弟出息了!” 师兄们看着她红透的耳根,轰然大笑。
季灵儿窘得说不出话,借着拉客躲进人群里。
留在原地的好事者撞了下云衡肩膀,打探:“哎,你素日同小师弟走得最近,可知什么情况?是不是要有喜酒吃了?”
云衡神思追着仓惶逃离的背影消失,怔愣不答。
她已有十日未正经同他说话,除却必要交谈,眼神都避得干净。
他的一颗心已在沸水里煮干了,干得满是褶皱,仍殷殷期盼能得清泉润泽,只一小捧也好。
云衡未经历情事,凭着师兄弟们的调笑之辞猜出季灵儿颈间红痕为何故。可她素日并无亲密往来的男子,他见过的,能想到的,唯独那人。
最不可能的一个人。
不会的,一定是大伙弄错了,这群人兴头上出格的玩笑多如牛毛,这次定然也是。
云衡拿不同理由游说自己一整日,却愈发难安,再一次同她打照面事,终是忍不住:“我,我有话想问你。”
季灵儿约好帮阿婆做绣活,因贪觉起晚了不想再多耽搁,话音带着急切:“晚些说。”
云衡误会她不耐烦,失落垂眸:“我不缠着你,就是......就是担心,想问问清楚。”
他说话失了往日神采,季灵儿察觉,转向他柔声解释:“我没那意思,只是怕阿婆等急,你若着急咱们一道走,路上说?”
仅仅一句温和的回应,落在云衡心头却如春露,心房瞬间润开几道小孔,呼吸重新变得轻缓,连带着眼角沾了水汽。
“不好在外头说,我,我等你回来。”
季灵儿匆匆应了,转身往阿婆家小跑而去。
她心急,未曾在意云衡说等她回来时眸中阒然亮起的微光。
阿婆留了季灵儿在家中用午膳,饭后又拉着她绣花样。
新料子拿在手里,阿婆笑着问她:“你可有喜欢的纹样,这个照你喜欢的绣,完成了给你。”
季灵儿:“做一个虎头帽多费功夫,您留着卖钱吧,给我用不到未免浪费。”
阿婆拍着她的手背连说用得到,“等你将来嫁人有孩子不就用上了。”
“嫁,嫁什么人,”季灵儿险些露怯,“我可是个男子。”
阿婆笑:“傻孩子,我活了大半辈子,带大多少奶娃娃,还能看不出你个丫头?再说,有几个男人家能踏踏实实坐下来陪老婆子绣花的。”
季灵儿尴尬地捻着手中丝线,“我还以为瞒的好呢,没想到您眼睛比绣针还细,早瞧破了。”
“放心,我没同旁人讲,”阿婆逗趣地朝她递个眼神,“前次有人看上你做的那顶虎头帽,我也只说是位小公子做的,可把他愣住了。”
明了阿婆说的是秦劭,季灵儿不禁笑起来,问:“他可说什么了?”
“夸你手艺好,独特......”阿婆记得零星,最后补道:“反正是欢喜的紧,非得拿银子买走。”
俩人说说笑笑,时间匆匆流逝而不察。
直到日头偏西,季灵儿才返回住处,遥遥看见云衡坐在门前石墩子上,手里攥着一根枯枝在土地上划拉。
他在写季凌。
一遍遍擦掉,一遍遍重写,脚下这块土比别处浅上数层。
听见脚步声,慌张起身拿鞋底蹭掉地上字迹,脸上挤出不自然的笑迎她。
季灵儿走近,目光掠过他鞋底,被未蹭尽的笔画刺痛,“等很久了?”
云衡摇头,嗓音轻得像风:“刚来不久。”
第53章 春潮
直到进屋,云衡还忍不住偷瞧她脖颈,那处红痕淡去不少。
季灵儿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抬手遮住,“你找我为何事?”
“我不想同你当陌路人。”云衡声音低缓。
季灵儿抿了抿干涩的唇,半晌才回:“我们总有同门情意在,不会是陌路人的。”
云衡苦笑:“只剩同门情谊了么?”
“云衡,我真心拿你当朋友的,最珍视的朋友。”他眼中黯淡太明显,季灵儿终是没敢正眼看,声音亦渐渐低下去,“所以我做不到明知你的情意还装作无事,那样只会更伤你……你能明白吗?”
云衡凝着她掩饰慌乱而拨动桌角的葇荑,怅然吐出两个字:“明白。”
他与她亲密无间,许诺同甘共苦的过往,终究是回不去了。
在此之前,他还有件事想弄明白:“我可以再以朋友的身份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
云衡紧了紧掌心,鼓起勇气问:“你......喜欢师父吗?”
葇荑倏然顿住,死死扣在桌角上,朱唇翕张未言一词。
没否认,便是默认。
这反应令云衡倒吸一口气,从憋闷的胸腔里挤压疑问:“师父是你义父的说辞也是你骗我的,你同师父在一处了是吗?”
“不是......”季灵儿矢口否认,却不自觉随着云衡的目光,再一次抚上脖间红痕,心虚侧身避开。
他们曾是无话不谈的伙伴,默契在此刻成了刺向两人的利刃,一个心如刀绞,一个无地自容。
“可师父有妻室啊。”云衡既痛又怒,“为何你宁可给他人做妾,也不愿接受我的心意?”
她怎会是甘心给人做妾的人?
云衡话出口便懊恼冲动,无措地解释:“我......我没有旁的意思,只是担心你陷得太深受委屈。”
“你误会了,”季灵儿无法同他说真相,无力摇摇头,每个字都显得苍白,“总之我同他不是你想象的样子。”
要不说云衡懂她,那句脱口而出的“宁可给他人做妾”一阵见血,无情挑破了季灵儿连日的自欺欺人,坚定提和离时的委屈再度席卷。
是啊,在外人眼中,秦家大少夫人始终是宋家小姐。她竭力为玉秀讨名分,到头来自己却是最没名分的那个。
明明挣完银子就该脚底抹油的,如何走到这一步?
没等她想明白,先等来了第二个结算日。
云衡队夺得魁首。梁宸趾高气扬到季灵儿跟前炫耀:“看见没?这才叫实力。”
季灵儿厌烦他得意忘形的模样,冷眼侧目,“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动用家里关系谈成的,胜之不武有何可得意!”
“胜了就是胜了,有本事你也搬关系。”
“不屑与鼠辈为伍!”
针尖对麦芒,季灵儿一心同梁衡较量,没在意周遭几位师兄变了脸色。
“小师弟这话难听了,生意场上谁不使些手段,何况托用的是自家关系。”
“就是,关系就是资源,有资源不用才是愚蠢。”
附和帮腔梁宸的人渐多,季灵儿挺直脊背:“来之前先生便说了,不许动用家族势力干涉考核,一切全凭自己本事,他就是作弊。”
对方驳:“师父还三令五申禁赌呢,小师弟不照样明知故犯?”
梁宸趁机反咬:“说的不错,非要论也是你联合林师兄提出比拼的法子在先。”
云衡当即上前将季灵儿护在身后,斩钉截铁道:“比拼方式是大家都同意的,休要混淆视听!”
另有几个输了也站同一战线,纷纷声援,两方各执一词,眼瞧争执不下要动起手来。